肮脏的手
日期:2012-11-22 22:25:41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肮脏的手——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政治哲学

 首位视古典政治哲学为不健康的臆想,予以拒斥的人物是谁?答案是霍布斯,[1]而霍布斯的政治理论接续马基雅维利的政治学说[2](又影响斯宾诺莎的政治观念)。《君主论》甫一上市,众人纷纷雷倒,马基雅维利公然挑衅民众的道德预期,为权力意志张目,简直丧心病狂(其实他具备双重性格:一位对道德嗤之以鼻的现代人,骨子里却是一位古典人,推崇伟大的罗马。列奥·施特劳斯在马基雅维利的学说中,“认识到一种品第极高的、扭曲堕落了的高贵”,一如撒旦虽然邪恶,毕竟是堕落的天使[3]),却率直、实诚、真确,尼采对其评价是“毫不自欺”(极力标榜良心与美德的卢梭,尼采称其为“道德毒蜘蛛”)[4]。满嘴仁义的虚伪之徒,读及《君主论》,好比被当众扒掉绣满黼黻文章的道德外衣,亮出本真模样,想必目瞪口呆,恼羞不已。

宣扬权力动机的《君主论》更像一篇歹毒无比的策论,而非堂堂正正的学术文章,可就是这样一本为人不齿的小册子,顿然形成古典政治哲学与现代政治哲学的捩转。古典政治哲学将政治行为的道德基准点抬得过高,自马基雅维利,自觉将其降低。马氏对道德的直接批评,其实是暗地对古典政治哲学的委婉拒绝,因为古典政治哲学缺乏“现实感”与“政治影响力”,不具有可操作性。马基雅维利立足险恶丛生的政治环境,给出清醒的政治判断,他以常人(并非哲王或神灵)目光观照政治事务,抛弃烂漫想象,着眼于事实上如何生活,而非应当怎样生活。之前对待政治事务的态度,要么毫无意见(如阿那克萨戈拉),要么意见太多,索性杜撰理想国(如第欧根尼),造成“实际怎样生活”与“应当怎样生活”脱臼错位——因为政治制度的完美设计,一概基于美好愿望与天真说教,抱有不切实际的痴念,以感情用事的道德理想取代血淋淋的政治现状,夸张其辞动用大词汇,为了应当忘却实际,且在阴鸷的政治斗争面前,调门很高的道德感召苍白无力,因为道德有一个无法摆脱的深刻悖论:它是绝对权威,但脆弱不堪,世人可以视而不见;它发出绝对律令,却软弱无力,世人可以听而不闻,总之,道德是无强制力的权威,无执行力的律令。想必马基雅维利对此洞悉深刻。四百年后,心仪强权国策的马克斯·韦伯只能无奈地默认政治家的非道德行为:“在无数情况下,获得‘善的’结果,是同一个人的付出代价的决心联系在一起的——他为此不得不采用道德上令人怀疑的、或至少是有风险的手段,还要面对可能出现、甚至是极可能出现的罪恶的副效应。当什么时候、在多大程度上,道德上为善的目的可以使道德上有害的手段和副产品圣洁化,对于这个问题,世界上的任何伦理都无法得出结论”[5],韦伯郑重告诫“以政治为业”者:谁不懂得政治与道德的分离,谁就是“政治上的稚童”。

马基雅维利的角色类似先秦法术之士,其政治理论近于韩非的法、术、势之说(若以今之流行语言表述:“领导的艺术”或“管理的艺术”)。作为两套不同价值体系的政治与道德,其完美结合少之又少,可说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二者甚至具有紧张关系。堪称道德杀手的马基雅维利,直面惨淡的政治现实,关注“事实性、实践性的真理”,而非从来没有存在过(也永远不会存在)的完美政治伦理秩序,因为好的政治伦理秩序的实现,有太多的偶然性,为了征服偶然性,政治家就必须学会降低道德标准。

亚里士多德以为政治无法游离于伦理,因为政治行为以德性为本且需有助于实现德性,因而,可视《尼各马科伦理学》为《政治学》的绪论或铺垫。马基雅维利不否认这一传统政治理念的正确,但出于对生存性、境遇性、敌对性的政治现实之切身体会,马基雅维利从理想世界折回现实世界,以务实的灵活态度划分敌友,应付复杂社会,成功分离政治学与伦理学:权力不必然与道德绾结,政治的现实考虑与美德的高贵要求不一定相容。道德是对行为选项的规定,因而是对政治家的约束,但对于政治家,“肮脏的手”是不可或缺的必要邪恶——即便是恶行,若因应环境之需而化解了危机,属明智之举,恶行于是等同德行——从而摆脱了古典政治哲学对主权者的道德规范与伦理约束(马基雅维利相信“周围都是不善良的人”,他们人性太坏,无可救药,若君主按道德要求从事政治,带来的结果只能是灾难性的,因而进谏“必须懂得如何作恶”、“必须学会怎样做不善之事”)。道德推不出共同体的善,而是相反,必须以共同体的善来定义道德,为了共同体更大利益的高尚意图,可以动用不道德的卑劣手段,即,成熟的政客应兼备狮子与狐狸的双重品格[6]政治手腕是否正当,不必就范于道德的标尺;甚至政治体制是否正当,也不必委身于道德的准绳。马氏政治学说无异于教猱升木、为虎作伥,简直无耻之尤,极端的马基雅维利信徒甚至相信,政治家为了消灭不道德,可以最后行使一次不道德,以暂时的不道德换来永远的道德。马基雅维利开启一片道德新天地,其成就堪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且影响更为特殊(比如,希特勒自诏读过《君主论》才真正明白何为政治)。诚如马克思的肯綮见解:马基雅维利使政治实践脱出道德,视权力为法之基础,自他之后,政治观察脱离道德,“剩下的只是独立研究政治主张”。

马基雅维利的敌友论,当属为政治而政治,以“知性的真诚”取代古典政治哲学所要求的“高贵的谎言”,现代政治哲学不料由此发生,纡徐展开。道德属于价值观,政治归于实践论,讲求权力如何分配,为逐权而不择手段,目的可以为手段雄辩,甚至手段已变成目的,发生政治的地方,不可能有道德的生长空间,“权力意志确定为决断的唯一根由的勇气和诚实,道德正确可谓毫无意义”。[7]甚至政治家所标榜的美德,只是为了掩饰秘密的、潜伏的、暗藏的、上不了台面的罪恶行径。可从马基雅维利的论述中得出隐晦结论:唯有最卑劣之徒才能跻身最伟大的政治家之列(其《佛罗伦萨史》对此印证:“手持念珠的人无法掌权”)。政治与道德分离之后(或道德附属于政治,以有用无用理解道德),原属价值理性的政治哲学(规范的引导),还原为工具理性的政治科学(技术的考量):处理政治事务不再依据美德,而是效果操作,现代政治基本问题便是组织术(如何设计制度,统筹兼顾,平衡权益)与治理术(如何正确管理,引导行为,强化秩序)。

马基雅维利主义并非始于马基雅维利,早在公元前1世纪,西塞罗《国家篇》中有位能言善辩的罗马执政官兼统帅菲卢斯,他引述古希腊怀疑论者卡涅阿德斯的观点,大肆鼓吹智慧与正义的分离:正义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政治的产物,既然是人为设定的,就随习俗惯例、道德法律、社会制度的不同而时易世变;正义固然高尚,恪守正义者却是傻瓜,难免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倘若罗马共和国时时信奉并处处遵从正义,那么今之罗马就不会是幅员辽阔的伟大帝国,仍为“一个可怜的贫困无助的村庄”。菲卢斯“为邪恶辩护”,相信这是一项“绝妙的事业”:根本不存在自然正义这回事,若存在,“那它也是最大的愚蠢”,一位真正的智者,应假装追求正义的外表,而非正义的实质,宁做非义的主人,也不做正义的奴隶。[8]马基雅维利的著述有少量提及西塞罗,本人不大瞧得起西塞罗,亦未读过《国家篇》,因为此书佚失久已,直至19世纪初偶然在梵蒂冈发现抄本残稿,否则,马基雅维利的学说也不会发生巨大影响,被视为现代政治哲学的肇事者。古人阐述邪恶学说时,总是假他人之口,马基雅维利却不屑于玩弄隐藏自我的猫腻了,而是无所顾忌、自鸣得意地推广其说。马基雅维利《君主论》一经问世,狷介的西人便大惊失色,如丧考妣,这种沮丧神情实在幼稚得很,属于少见多怪、没看过世面,马基雅维利此套鬼把戏,比起中国历史上奇招迭出的阴柔、绵密而残酷的政治权术,显得粗糙、浅陋、拙劣,简直小儿科。善写道德文章的国度,耍起心机来比马基雅维利还马基雅维利,这不能不令人讶然。[9]无论今日的政界、商界,还是学界、艺界,普遍的蝇营鼠窥、鲜廉寡耻,坦然的欺瞒、淡定的虚伪、无耻的算计、卑鄙的利用,以及,龌龊的自我标榜(就拿公知说罢,媒体前一幅正义表情,很凶很彪悍,私底下却是猥琐面孔,很乖很听话)……马基雅维利主义仿佛已成国人的民族性格,可以无师自通,以致炉火纯青。扯远了,回到正题。

政治韬略与道德规范无关,甚至是其对立面。宿儒康德引用新约一则比喻(马太福音1016)说明政治与道德的两歧:道德要求“老实如鸽”,政治则要求“聪明如蛇。”[10]然而,成熟的政治智慧(或技巧)在于,虽与道德分离,却根据形势需要,强化道德意识,“除了发展共和国的主要手段——美德之外,我们不知道别的东西”[11],不苟言笑却精于演讲的政治掮客罗伯斯庇尔,其“道德的豪言壮语”如此美妙动人,读者无须诧异,因为他本人未必当真。

政治的敌/友对峙,一如道德领域的恶/善、审美领域的丑/美、经济领域的害/利,就算道德邪恶、审美粗鄙、经济为患无穷,不必然是敌人,就算道德良善、审美高雅、经济有利可图,不必然是朋友。[12]可是,“每种划分均利用其他各种划分来支持自身,政治划分也不例外”[13],敌人若具备威胁性,须被宣布为非人性:形象是丑陋的,品行是邪恶的,经济是有害的(譬如,对犹太人实施最终解决方案之前,纳粹大造舆论:犹太人道德败坏,面目丑陋,经济有弊,简直死有余辜)。

“当我们出发讨伐敌人,哪怕是最难听的音乐和最蹩脚的理由,也会使我们觉得铿锵有力和悦耳动听”[14]。形象丑陋,品行邪恶,不一定忝入敌人之列;若制造舆论,敌人一定面目可憎,作风不端一如圣经通篇没有撒旦申诉的声音,对其诽谤,不容辩解“放弃对敌人的歧视和诋毁,不仅实属罕见,且不符合人性。”对此如何说明?且看红色经典《白毛女》。歌剧版(1945)的黄世仁对日寇既恨且怕,芭蕾舞版(1972)则安排黄世仁与日寇合作,成立维持会,于是乎,黄世仁不仅是残虐的地主,欺压百姓,更是国人不齿的汉奸,民族罪人。黄世仁之所以政治失足,乃因道德败坏(反过来也说得通,之所以道德败坏,乃因政治失足),尤其强暴喜儿,这一行为被提炼为直观的政治符号:性别侵犯等同于一个阶级(土豪劣绅)对另一个阶级(贫下中农)的侵犯,施暴与被施暴的关系䌷绎为欺压与被欺压的隐喻,换言之,伤风败俗的秽举(道德上应受谴责的行为)转化成罪孽深重的迫害(政治上应受谴责的行为)。由私怨上升为民愤,由家恨上升为国仇,黄世仁被塑造成积万恶于一身的反革命人物——放高利贷(经济上的不正确)、侮辱民女(道德上的不正确)、勾结日寇(政治上的不正确)——不再是具体的地主形象,而是邪毒化身:凶狂的地痞,卑鄙的淫棍,民族的败类,总之,人民的公敌。[15]

通过设置共同敌人,来设置共同利益;若彻底打倒敌人,不仅是利益的完全实现,也是出于道义的迫切需要,“写革命战争,要首先明确战争的性质,我们是正义的,敌人是非正义的”[16]。革命启动网织罪名的程序,敌人猥琐龌龊,冷酷残暴,且荒淫无耻,作恶多端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划上等号)所谓“斗倒”,从政治角度剥夺其权利,不得翻身;所谓“斗臭”,从道德角度否定其人格,遗臭千秋。“因为这样的一个敌人并不是一个道德人”,只是罪戾罄竹难书的生物人罢了[17]或曰,因为他们决非人格健全,仅仅是道德的残次品而已——对黄世仁的处理正如此:捉入道德被告席的地主阶级,被抽象为私德失检、公德阙如的高度政治概念。

如何论证新政治制度的正确性?诉诸道德最为方便(如科恩的小册子《为什么不要社会主义?》,即便马克思的预言悉数落空,科恩的写作思路仍从道德角度为其一辩)。从道德角度提交说辞,是最无能的抗辩,却是最有效的申辩。革命需要革命道德的配合,为种种行为附着道义的内涵。譬如“阶级”这一政治概念,革命为其“倾注了少见的道德热情”,追加不少价值,因为政治身份的证明唯有动用道德概念才能彻底实现。19世纪上半叶,资产阶级的形象已经丑声四溢,“那时的文献几乎没有不把它当作贬义词使用的”[18]马克思的伟大成就在于,“把资产者从贵族制的和文学家的怨恨中解救出来,并提升为一个世界史形象,资产者必须被说成绝对非人性的”[19],“以便能够强化一切憎恨和蔑视的感情”[20];相反,无产阶级的政治先进性乃因道德优越性,道德优势又来自他们的经济地位,以及所代表的先进生产力,是历史的伟大担纲者。由于无产阶级必将战胜资产阶级,这是铁的规律,所以“历史的必然性实际上是一种道德必然性”[21]。要之,政治需要道德为其力辩。就算立足“纯粹政治”的施米特,将政治与道德截然剥离,但著作中对论敌的抨击,时常出于“道德义愤”。

卢梭-罗伯斯庇尔竭力将道德与政治并轨,马克思-斯大林接过这一衣钵,被新中国政权继承发扬。1956年由夏衍改编、桑弧执导的《祝福》搬上银幕。与鲁迅小说比照,影片的修改动静颇大,尤其对“阶级”与“道德”着墨甚多。首先,放大贺老六。原著贺老六并未出场,经由卫老婆子之口一笔带过:“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口冷饭,复发了”——这是鲁迅对贺老六的全部描述。为渲染无产阶级光辉形象,影片徒增大量情节(片长90分钟,用20来分钟表现贺老六,占全剧近四分之一篇幅):贫穷但善良的贺老六,看着被逼再嫁的祥林嫂,出于同病相怜的无产阶级情感与觉悟,打算恢复其人身自由:“那你起来洗洗脸,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去。”

其次,丑化鲁四老爷。鲁迅笔下鲁四老爷是一位“讲理学的老监生”,恪守礼法,对待祥林嫂有些牢骚,有些刻薄,但并不怨毒;祥林嫂走后,鲁四太太亲操井臼,料理家务(煮饭、刷碗,儿子阿牛帮忙烧火)。影片中,他们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丫鬟捶背的腐朽生活。不仅好逸恶劳,还十分阴险,鲁四太太夸赞祥林嫂“手脚勤快,比男人都强”,鲁四老爷却急忙打住:“以后你当她的面可不要夸奖她,这种人啊,你一说她好,她就要加工钱。”更甚,鲁四老爷对劳苦大众充满蔑视,“这些穷鬼”、“天生的劳碌命嘛”、“一个寡妇私自逃走,这就是败坏门风”、“逃出来的没什么好东西”,后来干脆直接诅咒祥林嫂:“你捐一百吊也没用,你的罪孽一辈子洗不清”,随之将其赶出家门:“让她走,马上给我滚!”……完全没有读书人的斯文样,一副劣绅面孔跃然银幕。

祥林嫂二次踏入鲁家大门,鲁迅这样描写:“四婶起初还踌躇”,等听完祥林嫂的悲惨遭遇,“眼圈就红了”。影片中,鲁四太太却变了嘴脸,之所以愿意继续雇用祥林嫂,仅因女仆柳嫂吃斋念佛不愿屠宰家禽,这才留下她:“你帮柳嫂杀鸡去吧”。一个小小改动,剥削阶级的道德虚伪性暴露无遗。

其三,凭空添加杨七老爷和王师爷两位恶棍。贺老六为娶上媳妇,借高利贷支付彩礼,谁料债“越滚越大”,为养家糊口贺不辞劳瘁,忍着腰伤坚持出工,结果昏倒在地卧床半年。即便如此,贺老六一家仍对生活充满期盼——“病会好的”。可是希望戛然止住,王师爷趁人之危,欲夺房产,贺老六愤怒谴责道:“你太狠了,这是存心不让人活了是不是!”冷酷的王师爷也不多费辞,直接将其拖下病榻。剥削阶级简直没有人性可言。影片为表现贺老六的反抗精神,让他手持猎枪打算拼命,无奈膂力不支。最奇妙的是,王师爷气势汹汹登门逼债,祥林嫂疲于应付,无暇顾及他事,结果阿毛被狼叼走,如此一来,祥林嫂悲惨结局的性质完全变了。

贺老六悲愤交加,一命呜呼,祥林嫂瞪着惊恐与悲戚的目光,生活不再有任何憧憬。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硬生生的给毁了。

将敌人相对化、现实化,并不意味着不需要绝对敌人,绝对敌人仍是必须的。其一,强化团结,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倘若放弃声讨绝对敌人,而一味敲打相对敌人,只能迷失大的政治方向,导致内部不断分裂;其二,强化道德谴责的力度,在高度抽象的层次上,道德评价与政治身份可以置换。由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战是人类最后的绝对一战,“这种战争必然空前惨烈、毫无人性,因为一旦超出政治范围,它们必然在道德和其他方面贬低敌人,并且把他们变成非人的怪物。对这种怪物不仅要抵抗,而且必须予以坚决消灭之,换言之,敌人就不再仅仅是被迫退回自己的疆界内而已”。[22]

影片反复讲述剥削阶级与生俱来的道德劣根性——如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的朘削(克扣近一月的工钱);杨七老爷对贺老六的挤榨(扛半晌活,不管饭,也不给劳酬)——是万恶社会的不义之人,逼得天性善良、淳朴、厚道的劳苦大众走投无路。对观原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性洞察,影片俨然出自马克思主义者手笔,其荦荦大端,无非想要证明道德是否高尚取决于政治身份是否正确;尤其重要,并非从制度上而是从道义上表述革命政权的正当性与优越性。稍有困难的是,以政治证明道德,或以道德证明政治,尚不够充分,无产阶级的道德优越性,必须通过非道德手段(如诽谤)来诋毁非无产阶级,方可予以实现——因为诽谤比论证更有力、更省事、更合群众口味。正如极力伸张魔鬼的凶险(将其命名为邪魔、恶灵、鬼王、别西卜、抵挡者、离间者、悖逆之子等等),是证成上帝的高明招数,没有撒旦,无从理解上帝的存留意义。

“正确的道德决断”乃“政治观念的核心”。革命重新嫁接政治与道德,以道德为政治一辩,任何问题政治化、道德化,譬如,革命杜撰了一种“反革命流氓罪”,“反革命”(最严厉的政治指控)与“流氓”(最严厉的道德指控)可以并置(包括美国对伊朗、朝鲜等流氓国家、邪恶国家的命名,可视为蓄意混淆政治与道德界限),属于道德范畴的生活作风问题,由政治出面予以解决。

对你这个死不悔改、坚决与人民为敌的坏蛋,只好是严加惩办,现在,我代表祖国、代表人民判处你的死刑。

我代表革命的人民宣判,对万恶的叛徒王金标处以死刑。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以上充满道德义愤的豪言分别出自《林海雪原》与《洪湖赤卫队》。革命游离于法律之外,不仅秋收暴动、扯旗造反;且未经审问,随意枪决,并将群众的意见作为法律基础革命法庭的审判没有冗余的繁琐手续,其判决可以毫无法律依据,没有调查取证,没有陈述辩护,即便过堂受审,都显多余——“道德证据,也就是纯粹的猜疑足以定罪”,并以“人民”之辞,阶级敌人冠以情绪强烈、富有感染力、极具煽动性的道德谴责:“死不悔改”、“万恶”。以话语制造了怙顽不悛的匪徒或恶棍。如此将道德并入政治或转换为政治,绝非孤本,而是范例。

革命为何对道德败坏者如此紧张、焦虑,如临大敌?之所以夸大其辞地虚张声势,难道仅因罪名微不足道?或以大动肝火的道德修辞学为无足挂齿的行为定位,以便大动干戈,兴师问罪?

 



[1] 按霍布斯的见解,古典政治哲学是无政府主义,抛弃实证法诉诸自然法,从而“鼓励一种与世俗市民社会不共戴天的骚乱无序。”施特劳斯:<尼科洛·马基雅维利>列奥·斯特劳斯、约瑟夫·克罗波西主编:《政治哲学史》(第3版),283页。

[2] 马基雅维利与霍布斯皆告白:真正的政治哲学始于自己。现代政治哲学开创了自由主义传统,如柏林认为马基雅维利暗地宣扬多元论,施特劳斯认为霍布斯悄然启动个人主义。

[3] 施特劳斯:《关于马基雅维利的思考》,第6页。

[4] 尼采显然认同马基雅维利的政治学说。见尼采:《权力意志》,第一编54节。

[5] 韦伯:《学术与政治》,第108页。

[6] 《君主论》最饱受非议的第十八章,马基雅维利如此献策:政治家毋须具备诸如严守信义、诚实可靠、合乎人道、正直坦率等等优秀品质,“但是却有必要显得具备这一切,我甚至断言:如果具备这些品质并身体力行,那将深受其害,如果总是显得具备这些品质,那将受益匪浅。”

[7] 豪赛:<从正当到专政、从专政到正当>,魏朝勇译,刘小枫选编:《施米特与政治的现代性》,第331页。

[8] 详见西塞罗:《国家篇;法律篇》,卷三,第95-103页。

[9] 参见陈康对儒家文化知行背离的解剖,<中国文化关于知与行的两件显著事实的分析>,《陈康:论希腊哲学》,第646-658页。

[10] 康德:《永久和平论》,第43页。道德与政治可以结合,但有不同的组合:可以想象一位“道德的政治家”,却无法想象一位“政治的道德家”,前者“采用国家智虑的原则使之能够与道德共存”,后者“为自己铸造一种道德从而使之有利于政治家的好处”。康德:《永久和平论》,第45页。

[11] 罗伯斯庇尔:<关于政治道德的各项原则>,《革命法制和审判》,第185页。

[12] 施米特:《政治的概念》,第107页。

[13] 施米特:《政治的概念》,第107页。

[14] 尼采:《曙光》,第557节。

[15] 1951年初,描写晚清武训行乞兴学的《武训传》上映,全国范围随即展开一场大辩论,这是建国后首次思想论争。由于武训靠乞讨、放高利贷、收取地租等方式筹款办学,受清王朝褒奖,“建坊施表、宣付史馆”,被封为“义学正”,尊为“乞圣”、“义乞”,如何定性武训(包括一度帮助过武训的士绅阶层),成了争论焦点。后由毛泽东拍板,确认《武训传》是“反动宣传”,是“资产阶级思想侵入了战斗的共产党”。文艺观之争一下上升到政治的高度。1951723《人民日报》刊登经毛泽东亲自修撰的《武训历史调查记》,武训沦为“大流氓、大债主和大地主”。若歌颂《武训传》,无异于承认地主有人性,若承认地主有人性,就是“污蔑农民革命斗争,污蔑中国历史,污蔑中华民族的反动宣传为正当的宣传”。《武训传》被批后,民营影业迅速消声灭迹。

[16] 江青:<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196622-2月20),《江青同志讲话选编》,第15页。

[17] 卢梭:《社会契约论》,第43页。

[18] “资产者的可鄙形象最先是贵族创造出来的,浪漫派艺术家和诗人发展了这形象。随着司汤达影响的扩大,所有文人都认为资产者可鄙,甚至当他们靠资产者养活或成为受资产者公众喜爱的演说家也如此……”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第218页。

[19] 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第208页。

[20] 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第218页。

[21] 萨拜因:《政治学说史》(下卷),第465页。

[22] 施米特:《政治的概念》,第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