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就是命运
日期:2012-11-22 22:38:46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政治就是命运

 事物各有界域,或隐或显,或掩或彰。有物质性界域,如地标划分国境、高垣电网构成监狱;也有象征性界域,柏林墙将德国一切为二,这是两种社会制度不可逾越的铁幕;亦有无形的精神性界域,信仰的不同昭示世界观的格格不入。透过对比性话语(正统/异端、神圣/世俗、新生力量/腐朽势头、正直公民/邪恶分子、谦谦君子/泛泛庸徒)理解现实处境,界内界外形成两隅不同世界,相互遥望、窥探,甚至彼此对峙、凝视。

“我”之确认,依据“他”的在场,他人的出现,不仅见证我的存在,实现我的意识,亦设置我的地位、立场、身份与处境。说出“我”时,这个“我”虽是具体的,却又是空洞、抽象的,“我”唯有实体化,比如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基督徒,我是青龙帮、我是进城务工人员,我是艾滋病患者,等等等等,将我归类,方可认识自我,获取精准定位(对个体独特性的表达,准确而行之有效方式是绘制基因图谱,但没人希望视“我”为一系列基因编码,更愿从社会、文化、信仰等角度实现自我确认),换言之,我作为共同体而存在,“我”之下聚集着“我们”——“我是我们,而我们是我”——“我们”暗含一种关系的接近。[1]推崇赫尔德学说的以赛亚·柏林接受采访时曾说:人之根本需求是归属于某个共同体,“归属的意思是,你说什么,不必多作解释,大家就能了解;你的姿态、语言、所有参与交流的因素,无需经你熟悉的人作介绍,大家就能把握……寂寞并不意味着你离群索居,真正的寂寞意味着你说什么别人都不理解。”[2]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同类群保持一定距离。“我们是谁?”的另一种表述:“谁是他们?”对“他们”的界定,依据“不是我们”来确定;或说因为出现了“他们”,所以更其强化了“我们”的意识,对“他们”的识别、识破,便是对“我们”的最好认知、认证。“谁”(Who)如同“什么”(What),二者皆为疑问代词,是对清晰的盘查,对本质的追究。针对“他们是谁?”这一问题,首先讨论、研究,而后总结、定义,最终达成共识,恰如纳粹法庭对犹太民族的清晰定义,“在犹太人和非犹太人之间没有留下无人空间”,以防出现“晦涩的、混乱的、可上可下、模棱两可的语句导致相互抵牾的解释”。[3]

“他们”是分析的产物,是知识的产物,以知性认证在“我们”与“他们”之间作必要的分殊,䌷绎他们”的消息之后才能懂得“我们”的核心利益与核心原则。作为“话语”的知识,是一套“调校”机制:其一,知识是一种归类,获取关于“他们”的准确知识,方可看清并纠正“我们”的本己形象;其二,知识是行为的变量,影响实际行动,某种知识一经提出,行动者依据所获知识做出相应的行为调整;其三,知识可以转化为直接的政治动力引导现实发展方向(如“文明冲突论”一旦抛出,势必左右美国外交政策,马克思“阶级冲突论”导致二十世纪世界历史的根本改变),行动者以所获知识套用现实,应付所处环境,设计深思熟虑的交往策略,并付诸实践——由确切的知识,引出有针对性的任务,制定有步骤性的计划,从而展开有方向性的举措。

“我们”与“他们”因立场不同而拉开距离,空隙之间塞满无法冰释的前嫌,冻结了接近。若没有立场冲突,就不可能产生排他意识,自然就没有“我们”的意识。“我们”因共同立场而联合,因共同事业而聚集,并因共同危险而战斗。若对“他们”的定义含混而模糊,内部难免发生争执,影响团结,以至分裂,为反对邪教诺斯替而汇辑《圣经》文本,目的仅为强化正统基督教的内聚力。

立场规定了我们与他们的界限。界限不甚清晰之处(如产权或边境),最易引发争斗,激活仇恨,一如权力等级模糊不清,权力争夺在所难免,唯有确立稳定权力秩序,公开的斗争才算告一段落。

独自一人当学会如何自处,若两人面对面,便发生伦理关系,若三人走到一起,便产生政治行为。[4]鲁滨逊困厄孤岛,不存在伦理与政治疑难,唯一问题是怎么生存;星期五的闯入,打破鲁滨逊的宁静,伦理关系顿然形成;随食人族、异域客、航海员相继出现,数方关系更其复杂,激烈对抗徐徐展开。三人不仅是简单的人际关系,还是必要的契约法律构成(至少三人以上才谈得上契约法律:两位陷入权益之争的行为能力人和一位不偏不倚的仲裁者),更是复杂的政治现实,政治可以还原为任一地点、任一时间的“三元关系”,两人联手反对另一人就形成政治关系,“不管三人是处在自然的、法律的或超自然的关系中,也不管三个人是否都在场,只要有三个人便足以形成政治”。[5]

任何人际关系无法游离第三者(“我”与“他”之间往往夹杂一个“你”),你“不仅是一个接近我的人,同时也接近了接近我的人”。第三者的介入,搅乱了我与他的清晰关系。两人遭遇是直接的、面对面的、没有任何中介的伦理性实践,三人以上,便孵出迂回的、间接的、无限开阖的政治化行为。诸多文论通常遵循“我-他”的理论模型,固然可有效分析人际实践,缺陷是无法套用交错、复杂、微妙的人际互动。引入“第三者”概念,抽象的理论模型可还原为真实的现世原貌,面对面关系被打破,多相人际藉以彰显。“第三者”这一角色微妙(譬如,“外人”以古希腊语解,兼及客人与敌人之意非敌非友,或敌或友,可疏通人际瘀结,可挑起人事纠纷——既有第三者介入化解家庭纠纷,又有第三者插足破坏家庭和睦;既可增进我与他的友好相处,又可激活我与他的矛盾冲突。要之,因第三者这一中介的出现,人际不断分化、重组,或统一、强固“我们”的联盟,或瓦解、间离“我们”的情谊。[6]

当施米特提出政治的标准是划分敌友,其实涉及第三者概念——我、敌、友(即我你他,当毛泽东认为“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时,表达着同一意思),“你”是不固定的,不牢靠的,或接近或远离我,随时可转变为“他”。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疯狂清党,毛泽东事隔十八年后仍在感慨:“昨天的同盟者——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被看成了仇敌;昨天的敌人——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者,被看成了同盟者”(1945424)。

自然状态是人与人之间腥风血雨的斗争状态,霍布斯的国家理论是摆脱自然状态,自然人为保全生命而制订契约,社会由自然状态进入政治状态,结束人际间的威胁性对抗(人与人相安);施米特的国家理论则重新进入自然状态,再度开启威胁性搏击,对他而言,政治状态就是自然状态(人与人为敌),而政治家的政治目标是不断撇清敌友关系。可见,霍布斯与施米特对政治的理解有异,其最大差别是否存在“第三者”。霍布斯的自然状态是“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施米特的政治状态是一群人对一群人的战争,前者既然是“一切人”与“一切人”决斗,因而只有敌人没有朋友,人际关系是非政治的,社会尚未进入政治状态;后者是“一群人”(我们)对抗“一群人”(他们),这意味着还有“另一群人”(你们)作为潜在的联合对象,而“群”是可以分化重组的,这种应然的政治化行为预示着人类迈入了实然的政治化社会形态。

敌对状态是再正常不过的生存性事实(无论真枪实弹的公开战斗,还是腹诽心谤的暗中发泄),更是政治生活的常态。“一切政治的本质就是冲突”,惜乎,韦伯这一著名论断只说对了一半。即便剑拔弩张的紧迫对峙,不必然是政治争衡,纵然嬉皮笑脸的勾心斗角、拉帮结派,足以产生政治实践。政治是权力的角逐与分配(如韦伯认为“政治”是指“争取分享权力或影响权力分配的努力”[7]),这一过于经验化的说法不太准确。权力问题,虽是政治的核心问题,但尚未触及政治的真正本义,政治与权力的关系,一如政治与利益的关系,政治问题虽牵涉利益问题,但利益问题不能全部归结为实质的政治问题。当美国决意单独攻打伊拉克,仅属赤裸裸的侵略行径,遵循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若在联合国、欧盟、北约中游说,希望授权出兵或联合出兵,便属典型的政治行为——拉拢朋友,打击敌人,并寻求道义支持,以便名正言顺,师出有名。不计前嫌的“化敌为友”(如建立外交关系)或反目成仇的“化友为敌”(如报复性撤走驻外使馆)构不成政治,前者可能出于经济考虑,如扩大双边贸易,加强交流合作等等,后者就像小两口吵架,赌气离家出走。[8]

我、敌、友三者形成犬牙交错、盘根错节的政治纠缠。[9]在纷难繁杂的局势中,如何正确厘清敌友、及时实现人际间的分化重组,方能点中政治的要害。约书亚和耶利哥对阵之际,一人忽地拔刀站立面前,约书亚的第一反应:你是帮助我们?还是帮助我们的敌人?(约书亚记5:13)。在危机面前,约书亚不忘其首要任务是分辨敌友。单纯地与谁联合或与谁对抗,达不到政治的诉求,更上升不到政治的高度;与谁联合而对抗谁(或为了对抗谁而联合谁),便是地道的政治行为,再简单说,当两个人走到一起,对付另一个人时,政治就诞生了。能否在适当时机、恰到好处地把握敌友关系,运筹帷幄,制定策略,以沉着应对当下态势和未来走势,可藉此评判是否算得上深谋远略的政治实践,或成熟老道的政治智慧(现代中国史,真正从容耍弄政治的大家是毛泽东同志)。“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应变将略,端赖事态如何成型、又如何展开。

人之天性决定人必然生活于政治状态,无论愿意与否,每个人皆身处敌友的政治环境。由于人是群居动物,置身某一群体,自觉或不自觉地归队,没有所谓中立,必须选择立场,即便极不情愿的选择(倘若误判形势,站错了队,不免招致政治祸端),古希腊哲人彼亚斯以一种无奈的但又高明的方式处理这一难题:“宁愿在敌人之间,而不是在朋友之间作出裁决;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中,他肯定会使其中一个朋友变成敌人,而在前一种情况中,他完全可能使其中一个敌人变成朋友。”[10]由此观之,一切皆为政治,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因而“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毛泽东,19425月)。只要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便发生政治,若“一旦某人不具有政治性,他便不再具有人性”。[11]1943年,科耶夫《法权现象学纲要》脱稿,受施米特影响,科耶夫修改了历史终结说,就算历史终结了,政治依然存在,保持着旺盛生命力。

政治就是命运,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人都会与政治不期而遇。政治既是一个点(坚如磐石的阿基米德之点),又是一张网(不断拆织的珀涅罗珀之网)——说它是点,乃因几乎所有社会活动围绕它而运作,以这个不可动摇的基点撬动生活,此端导出的力波及另一端,既是人际的出发点,又是人际的落脚点;说它是网,乃因这只网由敌友关系的精密丝线编织而成,织了又拆,拆了又织,在人际之间不断组合,以重设人际秩序的方式,来结成社会秩序。

人际关系为政治关系提供表演舞台,政治关系反过来重新排列人际组合。影片《灯》有句台词:“政治渗透在生活的各个方面。”的确,政治渗透日常生活,亦渗透人际互动,人际交往是对政治景观的最准确传绎,政治景观是对人际交往的最真实再现,二者如秤锤不离秤杆。政治化生存是人类社会的根本特征,人之生存意义是通过参与政治而展开,并在政治意义上获致确认,古希腊政治家伯里克利以为没有公共的政治生活,就不可能孕育民主,故不愿参加政治的人是白痴[白痴(Idiot)化自古希腊词,意谓“不搞政治的人”,此词虽不包含白痴的今意,但的确略表轻蔑[12]];马克思则对“政治冷淡主义者”示以强烈鄙视,这些人如此“愚蠢”,应该“滚蛋”。[13]既然任何人类事务“在其潜在意义上都是政治的”,那么就需以政治的眼光理解社会,以革命语言表述:“看问题,要用政治观点”,并“考虑政治影响”。倘若不愿趟政治生活这滩浑水,自会有人摇唇鼓舌,呼吁并敦促群众加入政治,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谢觉哉《民主政治的实际》一文,以列宁对苏维埃的定义套入延安民主模式:“使从来就‘僻处于政治生活之外’的群众”进入政治生活之中。[14]影片《东港谍影》(1978)图书室管理员夏芸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在组织的帮助下,她卸去心理包袱,认清了形势,未婚夫黄振颐激动万分,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是党给你第二次政治生命。”之所以获得了“第二次政治生命”,乃因夏芸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际遇并非生活的偶然,而是政治的必然,所经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性事件。

神学家阿奎那接手亚里士多德名言“人是政治动物”,将其改译为“人之本性要过政治的生活”,此论不虚。古典政治哲学大家列奥·施特劳斯对海德格尔的学说颇为不满,乃因海氏的“此在是没有政治的存在。

 



[1] 样板戏《龙江颂》1972有如此台词:“我们是共产党员,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是共青团员,我们是贫下中农。”

[2] 贾汉贝格鲁:《柏林谈话录》,第83-84页。

[3] 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第165页。

[4] 伊壁鸠鲁写道:“懂得规避外在威胁的人,总是能够广交朋友;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至少也不与他人为敌;如果连这点也做不到,那就独自待着,尽可能与他人保持距离。”拉尔修《名哲言行录》10.154。

[5] 迈尔:《施米特的教训》,第67-68页,转引自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第348页。另见迈尔:《古今之争中的核心问题——施米特的学说与施特劳斯的论题》,第3874页。

[6] 战国时期纵横捭阖的策士实际上就是第三方,行走于各国诸侯,以巧舌如簧的政治游说,使国家之间或联合或分化。

[7] 韦伯:《学术与政治》,第248页。

[8] 20107月,哥伦比亚与委内瑞拉发生龃龉,随即断绝外交关系;仅隔十数天,为了“加强在经贸等多领域合作,谋求共同发展”,两国忽又高调宣布恢复外交。两个拉美大国的聚散离合简直像小孩子玩过家家。

[9] 赤壁之战是经典案例。孙刘联手抗曹,曹败走华容道,诸葛亮经关羽之手故意将其放走,维持既定局势(顺便让关欠自己一个人情)。相互牵制的均衡状态一旦打破,结局必然是孙刘直接对抗,此时基业未稳的刘备尚非孙权对手。诸葛亮利用第三方势力,为蜀国争取发展空间,为三国鼎立局面创造条件。

致力于德国统一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发动数场与周边国家的大规模战役,普奥之战对方节节败退,即将大获全胜之际,俾斯麦却反对穷追猛打进军维也纳,因为他强烈预知普法对抗不可避免,放弃乘胜追击是出于奥法联手的顾虑。

[10] 拉尔修《名哲言行录》1.87

[11] 施特劳斯:《<政治的概念>评注》,第18节,迈尔:《隐匿的对话——施米特与施特劳斯》,第201页。

[12] 利茨马:<苏格拉底·色诺芬·维兰德>,朱雁冰译,色诺芬:《会饮》,第180页。

[13] 马克思:<政治冷淡主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第229页。

[14] 谢觉哉:〈民主政治的实际〉,“延安民主模式”课题组编:《延安民主模式研究资料选编》,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