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困难
日期:2012-11-22 22:40:17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革命者自信已取得关于人类社会的终极知识,人类发展史(或进步史)只有一条路径,按正确方向行走方能得到真自由,即曰:从必然王国跨入自由王国。既然相信人类事务可以用理智予以全面解决,不仅为规划的实践准备了条件,亦为权力的干预提供了依据。对权力的信奉者来说,尚未跨入自由王国之前,任何自由是有限制的自由(以毛泽东的语言表述:“这个自由是有领导的自由”)没有约束的自由谈不上真自由,此话不假。“自由”一词是指消除障碍,使思想或行动不受拘束,但没有障碍并非说没有限制,限制是必要的,不仅是自由的保证,也是自由的充分实现,就像鸟儿在没有空气阻力的真空中无法飞翔,人在没有摩擦的冰面上难以行走。

随意志而活动的“自由”,归根结底是选择的自由,但是,“选择”有两个深刻悖论:首先,“我”并非随便选择、任意行动,而是在被限制的选择中选择较好行动方案,这需要对较好方案有更好的知识,“更好的知识”却需其他知识予以证明,这显然是无穷倒推的过程,最终结果根本没法选择,难以行动,但人类又必须在选择中行动,除非拥有终极知识,否则行动的最后理由只能是非理性(如欲望、感觉、情绪、幻念等等);其次,人不仅生活于理性之中,更多生活于偏见、无知、冲动、恐惧、激情之中,可能会按理性思考,却一定按欲念办事,不需要理由的行为是一古怪说法,但行动通常不需要理由,除理性外,无意识、白日梦、虚荣心、名利观,包括性格、性情、心性、秉性等非理性因素往往充当行动的决策代表,甚至以理性的思考为非理性的行动找出种种绝妙借口,以便心安理得地去非理性行动,因为再荒唐的行为,也不难找出种种高尚理由为之一辩

革命对此悖论似乎有所察觉:非理性的选择泰半出于欲望的投射,真正有理性之人决不会感情用事,若一意孤行,那是因为不太明智,不够成熟。被情绪或欲望所指使、所挟持、所奴役的自由,很难说是真自由,就像一个被毒俘虏的人根本谈不上拥有生活的自由。自由的本义是没有障碍、不受约束地自我履行,换言之,是个体选择的不受限制,这种限制包括外来限制(如某人故意干涉我的行动)与内在限制(如知识不足,理性不够,心智不全),于革命,后者才是自由的最大敌人,使自由这一概念被误解、被歪曲、被滥用,一个阙失理性而被心魔牢牢掌控的人,怎能说他是自由的?所谓奴役不必体现为镣铐、铁链和枷锁,也不必体现为对思想的弹压、行动的拘管或言论的钳制,毋宁说更多出自本人:意识的局限及理智的缺欠。

显然,内心被疯狂的情感所盘踞,被非分的妄念所役使,被蠢动的欲望所挟制的人,不复是一个自由人,甚至他们所谓的理性也仅仅是情感、妄念或欲望的奴隶,为非理性选择给予辩护。之所以由国家出面接管他人命运,是出于对自由的捍卫。饱尝苦难的芸芸众生虽令人同情,却盲目、狭隘、任性、怯懦、糊涂,天真而幼稚,自私且愚昧,受非理性因素的支配而随时可能偏离理性轨道,由于只顾及当下利益看不到长远目标,根本不晓何为美好生活,更难懂得“解放人类”这一伟大事业的苦心孤诣,总之,搞不明白革命的最终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手段——“人们总是愿望自己幸福,但人们并不总是能看清楚幸福”[1],两百年后,毛公以生动有力的对偶句式照搬卢梭的说辞:“群众往往容易注意当前的、局部的、个人的利益,而不了解或者很不了解长远的、全国的、集体性的利益”(1957227)。

幸福是可以理性规划的(如法国大革命期间,国民公会专设公共幸福委员会,计划人民的生活)。以“科学之名”干预历史进程,具有改造社会的强烈意图,其实质:人类理性能够设计全新社会。革命者一般抱有“普度众生”的救世思维,把某种神秘的、抽象的(可能革命者本人未必知晓的)事物端给人民,相信这是他们真正的利益所在,不仅安全、幸福指数大幅攀升,且社会面貌为之一新。因为“盲目的群众”时常“并不知道自己应该要些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对于自己好,他们知道得太少了”,[2]而“人民的代表”却晓得什么生活方式是好的、对的,是纯洁的、高尚的,他们好比严厉而又不失仁慈的监护人,细心照看始终长不大的孩子们,由于“人民的代表”目光犀利,看得更深、更远,更能理解人民的真实需要,所以时刻引导他们、教育他们,谨防被有毒的虚假观念戕害。为某一行为披上正义的外套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以“科学之名”把话说得周全,滴水不漏,令被代表的人民心悦诚服。据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一件提案》(1954),人民的代表并不代表人民的利益,而是国家的利益。不过,舌头是扁的,但可以把话说圆:国家利益即人民利益。

革命以科学之名实现激进的理性规划,绘制美丽草图后,全国上下一盘棋,“将人塞入一个可预测的模式”[3],即,个体的位置已提前设计,仿佛“正规组合体中的一个元件,或如“砖头一样一块一块地放到一个预定的结构里面”[4],人民从而无须承受选择的焦虑。这是因为革命还有一套关于自由的另类说法,所谓自由(包括议会制、两院制、轮政制等等),那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一套玩意儿,而现在是社会主义阶段,是对资本主义的超越,是更高一级的社会形态,因而西方主张的自由观是过时的、落伍的、不合时宜的。“自由”并不如西方资产阶级理论家高调宣扬的那么美妙:其一绝对的自由是无根的自由,令人恐怖的自由,面对无数选择反而不知如何选择;其二对每位个体而言,选择是艰难的、棘手的,任何选择都意味着某种放弃,这正是让人烦忧、郁悒、揪心之处;其三选择是基于对未来的预期,而预期收益是不确定的,任何一次选择都会产生一定结果,这相当于生命或大或小的一次次赌注,充满风险,令人不安。比方说吧,契约社会中的种种文本可谓繁文缛节,个体被迫做出过多的选择与决定(更可悲的是,稍不留神便陷入圈套,利益受损,官司缠身),这无疑令人痛苦。由此看来,自由反成压迫之物,让自由者不知所措,难以畅快呼吸(布里丹的寓言是最好说明:一头驴子在两堆草料之间痛苦徘徊,最终活活饿死)。革命对此显然认识清醒:若姑息纵容个体自我选择,无异于将好不容易才被解放了的人民重新推入火坑。于是,革命果断承领为人民做出选择的重任,替他人命运做主,使革命群众在指定的路径中谋求活着的意义,不仅免除“自由”滋生的无谓烦恼,还卸去“选择”带来的沉重负担,亦成功勾销生命个体在艰难抉择之中所遭遇的种种困惑、苦闷、煎熬与焦灼“再没有比自由更难忍受的东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宗教大法官如是说。

革命的思路多么神奇,视角稍微转换,自由反而变成了另一种奴役:尘世凡人备受自由的折磨与摧残。我们虽是自由人,却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枷锁中,只有从“自由的奴役”中脱身而出,才能获得真自由。即:只要交出了自由,就变成自由人,换取更大的自由,一如否定自我,融化于集体之中,就是解放自我,从而开启新的生命历程。况且,既然国家愿意对你一生负责,你还要自由干嘛?另外,这是一个解放了的、没有压迫的社会,既然没有压迫,何需自由?!反而是那些成天价鼓吹自由的资产阶级国家,正说明他们那里缺乏自由,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故要输出革命)。所谓自由主义,以福柯的解读,肯定是要消费自由的,既然有消费,那么就有生产,“既然生产自由,那么它就得组织自由。于是,新的治理艺术看上去就像是在管理自由……正是这种生产自由的行为,带来了对行为的管控,以及种种强制形式,还有依靠威胁而存在的各色义务,等等。”[5]这段话有些拗口,翻译过来就是:资本主义制度只赋予人民以形式上而非实质上的自由,它不仅是虚伪、诓骗的漂亮口号,且是一种更高明、更巧妙的奴役手段。[6]福柯的对自由主义的认识,或许来自尼采:“自由主义的机构一旦达到了目的,就立即停止是自由主义的了:此后对于自由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主义机构,是更麻烦和更彻底的亵渎者。”[7]

以自由立国本是革命者的天职,但人民被“自由”这一空洞而抽象的概念蒙蔽了眼睛,搞乱了头脑,事实是,“人愈自由,愈别无选择”。自我履行、自我选择、自主掌管命运,对个体来说,谨慎而痛苦,对革命可谓举手之劳。怀有慷慨、同情、仁慈之心的革命者愿意接管他人命运,期待革命成为生活的理由,以便卸除个体面对自由时的无所适从。无论何种规划,某种程度上都是对自由的一种限制,但革命者耐心开导,命运的规划与自我的履行并不冲突,约束就是自由,没有约束的自由只能称为胡来,人生陷入混乱;并让人民相信,“戴在他身上的枷锁是对他的爱护”。同时希望人民从选择的重负下解脱而对革命心存感激,若颇有微词表示不满,便是不识时务,不知好歹。好比一位心智不够成熟的小孩,父母对他的行动限制,恰是有利于健康成长,若不服管教,叛逆顶撞,一定会让当家长的伤心不已。

理智若足够强大、丰实、饱满,绝不会有草率、轻狂、荒唐之举,可是,非理性因素在个体生命中发挥顽强作用,出自个体私利的任何选择,不免夹杂种种欲念(更甚,若埋头盘算自己的利害得失,仍处于动物的水平),因而无法给出正确的人生判断,误入歧途走上邪路,且社会易于失控。换言之,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不啻以非理性的方式去生活,这注定是要失败的生活,不仅影响个人、家庭,还影响他人与社会,这显然违背幸福原则,更不合乎美德法则。说某人具有美德,并不简单指舍己为人或无私奉献,这只是革命道德的基本要求。

知识即美德,所谓美德,就是晓得关于正确生活的正确知识。人类之所以依然生活于痛苦之中,乃因尚未找到历史发展的真答案,倘若获致社会何以进步的全部知识,一揽子完美解决方案的制定简直易如反掌,正义、秩序、和平、富足、康乐、幸福的社会随之踏来。认同此论不仅是理智的成熟,还是道德的成熟。设或个体知道何为真善美,就会拒绝假恶丑,如果不辨是非,乃因思想混乱或智识欠缺。既然革命已经预置了正确答案,给出了人生方向,为何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不相信美德的存在!不再追问何为美好生活(漠视甚至敌视美好生活)的人,怎能称其为道德人!选择错误的道路,便是选择失败,不合乎幸福之途等同不合乎美好品德——不难看到,“失败的生活”与“缺德的生活”隐然划上等号。当自由派知识分子严责这是贫瘠的、邪恶的、无耻的学说时,恰恰落入了上述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圈套。

与自由派知识分子这种极不负责任的论调相反,革命者相信,美好生活就是有美德的生活(“美好”与“美德”基本为同义词),而有美德的生活就是幸福的生活。所谓明智的选择与理性的行动,其实就是自觉顺应历史铁律,心甘情愿做规划的奴隶,这并非不自由,而是最大的自由、彻底的自由。总之,只要放弃了自然的自由,便可获得道德的自由,这是更高级的、更深刻意义上的自由。脱离无序的自然状态,成为有序社会中的道德存在物,“人类便产生了一场最堪瞩目的变化;在他们的行为中正义就取代了本能,而他们的行动也就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道德性。从一个愚昧的、局限的动物一变而为一个有智慧的生物,一变而为一个人的那个幸福的时刻,他一定会是感恩不尽的。”[8]

如何过上美满生活是千年不朽话题。斯多亚哲人塞涅卡以为,幸福就是走正确的道,路走错了,背离幸福越远。幸福等同于人生路径的正确选择,是一切理想国的理论起点,也是实践终点(如果有机会实践的话),从柏拉图到马克思莫不如此。错误的知识导致错误的实践,非理性的认识导致非正常的生活,比方说罢,若某人执意得到某物,但此物对他十分不利,很难说他是成熟的、明达的、清醒的。在这里,幸福生活的答案初露端倪。革命希望人民过上正确的生活更甚于过上幸福的生活。并不是每种生活都是对的,所谓幸福也仅是主观心理感受,言人人殊,不具有客观性(况且还有许多人宁愿生活在自以为是的愚蠢幸福之中,尤其麻烦,一个人的幸福与其他人的幸福相冲突)。偏移规律的自由,只能带来奴役,脱离法则的行动,只能生产失败,唯有走正确的道路才有真幸福可言,“正确”与“幸福”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了逻辑关系,这为“命运的规划”做了充分铺垫,革命的思路只需轻轻一跃,仅仅是轻轻的那么一跃,“命运的规划”等于“美好的生活”。你要实现真正的自我么?那好,只要你不受欲望的控制,而是服从命运的规划,那么,你就获得了真实自我。革命者确信:理性之人会对此欣然接受,只有丧心病狂者才会予以否认。任何一意孤行的自我选择,皆属自不量力、自命不凡,既然自作主张,必然自作自受。

革命是为了解放他人,以自由之名强迫他人自由。“人是被迫自由的”,卢梭此一名言广为流传,然令人困惑,该如何理解?强迫某人自由就是“强迫他以理性的方式行事”[9],强迫他按规律的线条行事。说到底,革命所理解的理性,等同于对历史规律的认同,心甘情愿地服从规划,实现共同利益最大化(也是本人利益最大化),这正是中规中矩的理性之举,亦是自由的高级体现。

不中规矩的自由,始终是不自由的,遵循规律则自由,反之则为奴役,当我服从规律或法则(即使被迫服从),就进入道德自由的状态,因为如果我知道了并接受了正确答案,那么,我肯定会按正确答案办事。偏离正确轨道的生活是自毁前程,是对生命的极端不负责,怀着对人民群众高度负责的精神,革命者不能坐视不管。当某人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无从理解何为美好生活,尚不知自己的真实需求时,那么,就有必要将个体生活纳入革命的关怀——既然他们没有理智,那么我们就替他们选择好了!并为他们提供教育(如阶级再教育、社会主义教育、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机会,予以匡正、矫治,以便学习如何正确选择,学会如何更好生活。

既然革命者懂得正确生活之所系,肯定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比你更清楚你本人的真实需求,为你计划前途、谋划出路,代你去思考、去意愿,然后指使你去正确选择、正确行动,最终过上幸福生活,这完全出于对个体生命的关爱,怎能视其为奴役?!帮你清除头脑中的错误思想,完全出于对个体生命的保护,怎会视其为迫害?!

再回到“自由”这一话题。革命是为了搬掉压在人民身上的“沉重大山”(有道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以自由之名解放人类,这是一切革命皆有的共同特征。但功成后的革命发现“自由”一词问题多多,它并非幸福生活的保障,反而很可能是其阻碍,为了最终的自由王国(“自由王国”与“幸福王国”是一回事)之故应该牺牲目前的自由——“一个人在失去了他的政治自由和经济自由的同时,却在一个更高级的、更深刻的、更加理性的、更加自然的意义上获得了解放。”[10]这样一来,“过自由的生活”→“过幸福的生活” →“过正确的生活”,目标不断转移,直至完全偏离革命初衷。自由并非目的,幸福亦非目的,过上美好的生活才是最终目的,而美好的生活”旋即变为“唯一指定的生活”,于是,以“科学的主义”对“自由”一词的精心篡改,将道德自由与政治自由混为一谈之后,最彻底的自由与最彻底的奴役彼此重叠,解放者旋即变成了奴役者、专制者或独裁者。若说传统帝政的铁血政治是出于无知、愚昧、品行恶劣、道德败坏,而现代君王经受启蒙洗礼之后,其高压政治有系统知识作为实践支点——暴政的发生,不再出于统治者的个体素质,毋宁说出于科学理论依据,人类政治史从此迈入全新阶段。

 



[1] 卢梭:《社会契约论》,第35页。

[2] 卢梭:《社会契约论》,第48页。

[3] [] 本杰明·史华慈:《中国的共产主义与毛泽东的崛起》,陈玮译,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页。

[4] [] 以赛亚·柏林:《扭曲的人性之材》,岳秀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页。

[5] 福柯:〈自由主义的治理艺术〉,汪民安主编:《福柯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页。

[6] 毛泽东点评匈牙利事件,认为“匈牙利的一部分群众受了国内外反革命力量的欺骗”,国内有些同志觉得“人民民主制度下自由太少了,不如西方的议会民主制度自由多。”毛泽东坚决批判这种错误思想:“所谓两党制不过是维护资产阶级专政的一种方法,它绝不能保障劳动人民的自由权利。实际上,世界上只有具体的自由,具体的民主,没有抽象的自由,抽象的民主。在阶级斗争的社会里,有了剥削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自由,就没有劳动人民不受剥削的自由。有了资产阶级民主,就没有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民主。”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7] [] 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9页。

[8] 卢梭:《社会契约论》,第25-26页。

[9] 柏林:《自由及其背叛》,第47页。

[10] 柏林:《自由及其背叛》,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