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好人还是好公民?
日期:2012-11-22 22:42:17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老舍《猫城记》写道:“除了学校没教育,其余处处都是教育。”不错,革命社会处处有教育,这样一种灌输革命意识的教育,骨子里是一种权力教育:如何驯顺听话,服从权威;如何表现积极,换得褒扬;如何捞取政治资本,为未来铺路;以及,如何利用优越的阶级身份,凌驾他人之上,换言之,如何以权力操控他人命运(今之的“成功教育”是“权力教育的翻版,市面上充斥着《我的成功可以复制》之类很无耻的书,教导年青人如何将成功当做职业。不论“成功教育”还是“权力教育”,其实质:随时势、随大溜,不是为自己学习,而是为他人学习)。教育被政治化,带来的是权力教育,在权力教育的熏陶下,莘莘学子从小到大都在认真凝听权力的声音,很快谙熟一套又一套精致的政治游戏,养成说谎与虚伪的市侩作风,模仿社论语调,书写官样文章,热衷人事斗争,迅速进入预制的政治角色,本应清纯无邪的孩子已然异化为意识形态的工具。[1]

教育的本义是提供知识,作育人材,使人免于愚昧和恐惧,并培养人之为人的素质和品格。教育必然基于知识的筛选、择取或排除,实际上传达的是指令,控制信息的流动,因而任何教育都伴随一定程度的强制性,即便西方的自由教育,亦基于适度的逼压。以科耶夫的说法:国家“实际上也是一个教育机构”,控制教育是政府不可或缺的职分,“是国家结构的一项功能”。[2]阿尔都塞看得更其通透:学校取代教会,成了头号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除了传授知识,教育无非是保障人们“对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的臣服”。[3]马克思主义的教育观将教育政治化,等同意识形态的灌输,其实是权力意识的灌输。既然革命教育作为一种强制性的政治训诫,其后果是驯服意识的持续放大。权力的出场保证他人的驯服,反之,驯服行为的执行则是权力的最直观证明——显然,权力比驯服好。故革命教育的实质是培植权力意识(对权力的认同、对权力的崇拜、对权力的渴望),权力意识进而生出等级、官僚、特权等等政治优越意识,它塑造的是心态极度扭曲的权力型人格(以及由此延伸的功利性人格、心机性人格),当这些人格成了普遍现象,就发展为社会性格。

教育是准备培养“好人”还是打算造就“好公民”,所致结果完全不同。[4]好人的特质是正义、智慧、节制等等;好公民特质是爱祖国、爱人民、为集体事业奋斗终身等等。人的优异品性,唯有置入政治领域方可充分施展,但是,人之定义无关乎具体的政治制度,相应的,好人的含义不必依存于某一政体,公民则属一种明确的政治身份,附着于某一政体,因而好公民的含义随政制的不同而不同,譬如,希特勒治下的纳粹分子,毛泽东治下的革命小将,无疑是某国某一特定时期的好公民,但在其他地方、其他时间肯定归入坏公民的序列。好公民的标准具有相对性,“相对于政制而存在”,好人的标准却是通行的,处处相同,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好人,在另一国家、另一时代也是好人。以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若具备节制、正义、勇敢、智慧四美德,好公民便是好人;[5]以施特劳斯的说法:除非在最佳政制中,好公民才等同于好人。[6]二人的说法貌似不同,实则相通。

每一政体皆有属己的好公民标准,并按这一标准培养人之美德。大公无私、敢于奉献、舍己为人、爱憎分明、勇于斗争,坚决打击敌人……或许算是一种美德,但充其量是意识形态的美德,不见得就是好人的美德。就拿高尚来说,好人为了高尚的缘故而高尚,好公民并非爱高尚本身,而是爱高尚所带来的荣誉或利益。好公民不必然是好人,反之亦然,甚至,好人与好公民无法通兑,苏格拉底肯定属于好人,是高尚者中的高尚者,可他屡屡招惹是非,顶撞公民道德,质疑现存政治秩序,显然不是一位被国家悦纳的好公民。苏格拉底有过关于虔敬的讨论,[7]这里稍作改动:一个东西是善的,我们才爱它?还是一个东西是我们所爱的(或是属己的),所以它是善的?二者区别很关键,也很给力。好人的美德是渴望“善的东西”胜过“属己之物”,因而,好人忠诚于最佳政制,而非忠诚于伟大祖国,更非伟大的党,遑论伟大的领袖。[8]对“属己之物”过度的爱,不免将其绝对化,并为之寻找合适理由,这种种理由就是意识形态。[9]

好公民属于政治的美德(或说意识形态的美德),好人则属自然的美德,“自然的”意思是指:无论何时何地,其标准都是一样的,不会随政治制度的改换而发生变化。政治制度决定教育制度,何种教育理念培养何种人材,倘若一套文教体系放弃对“何为好人”的追问(或干脆将好人归入非无产阶级美德,简单拒绝了事),却一味纠缠于意识形态美德的灌输,说不定就会制造出大批邪恶的好公民——比如,某一政权将团员或党员作为好公民的评判标准,可是,一名好团员或好党员,其爱憎分明的正确态度,可以变成凶狠的斗士,其忠诚爱国的正确信念,可以成为毁灭他人的堂皇理由。

古典治邦者的技艺是培养人之无与伦比的品性,[10]如何看待人之品性(也就是如何理解何为“好公民”),古今就有不同了。柏拉图的理想国好歹还努力提供教育,激发公民如何认识“善好”[11],毛泽东的乌托邦除了灌输仇恨政治学不会提供任何有益的智识教育,因为对革命者而言,“如果群众开始推理,我们就遇见麻烦了”(伏尔泰)。政治美德的持续强化,是自然美德的消陨所致,故革命道德并非为了提升人的素质与品格,却是管控人心的手段,一种为扩张党政利益的服务工具。既然权力教育由背后的一套政治制度所支撑,而这套政治制度决定了它不仅是一套鼓励说谎与虚伪,且鼓励仇恨与斗争的制度,可以预见权力教育的后果。从小启蒙阶级觉悟(所谓阶级觉悟就是辨清敌友、认清方向,开展政治训练(所谓政治训练就是站稳立场、忠心拥护),播下革命火种的同时,播下无际的仇恨观念——《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有如此唱词:“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要把敌人,消灭干净”——事隔数载,后效剧烈显现。

 



[1] 影片《山村姐妹》富农钱婶与红领巾小丢儿发生争执:

“你大姐也是中学毕业,你看,她好容易升到县里,当上个教员,这啪嗒一下,又降到这穷山沟当个社员。”

“我大姐听毛主席的话,回家生产,你瞎唠叨个啥啊!”

“嗬,这豆大个人也跟我上政治,小丢儿,我问问你,是挣钱多好,挣钱少好?”

“对人民贡献大就好!”

“这说大话也不上上税。”

小丢儿急了,冲钱婶直嚷嚷:“你是富农!”这招果然奏效,钱婶顿时哑口无言,败下阵来。

[2] 科耶夫:<僭政与智慧>,施特劳斯:《论僭政》,第178页。

[3] 换言之,“劳动力的再生产不仅要求再生产出劳动力的技能,同时还要求再生产出劳动力对现有秩序的各种规范的服从。”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哲学与政治》,第325、344-347页。

[4] 区分好公民与好人的经典论述,出自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卷三章四。

[5]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77b15-30

[6] 施特劳斯:《什么是政治哲学》,第26页。

[7] 柏拉图《欧绪甫洛》10A-E

[8] “用古典形而上学的语言说,祖国或民族是质料,而政制是形式,古典派的观点是形式比质料有更高的尊严。”施特劳斯:《什么是政治哲学》,第26页;另见施特劳斯:<政治哲学的危机>,李永晶译,《苏格拉底问题与现代性》,第26-30页;《关于马基雅维利的思考》前言部分。

[9] [] 列奥·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邱立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48页。

[10] 柏拉图:《法律篇》651E

[11] 柏拉图《法律篇》倡导的教育功能:

1.以游戏方式引导孩子的职业发展;

2.追求美德,服从正义,成为完美者;

3.培养是非观、善恶观,在快乐和痛苦的正确训练中,对其有正确的认识;

4.接受正确原则,这些原则被法律所阐明,并为德高望重者所赞同;

5.灵魂的锻炼。[] 卡斯代尔·布舒奇:《<法义>导读》,谭立铸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43-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