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投向画布的目光 |
日期:2012-10-31 21:20:23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
守候投向画布的目光 (一) 市面杂陈各色大家传记,淘回数册,翻读几页,总觉面目虚假,不忍再读,静躺书架至今,扑满灰尘;各类名家日记(尤其作者生前出版的日记),我几乎不碰,日记相当于卧房的床笫私语,怎能摆到厅堂公然叫嚣。自然,这是我的愚蠢成见。 对所谓美术史、艺术史,我亦抱持不幸的怀疑。记得入京就学,隔壁一位小女生常来画室请教导师,真诚、恳切、执著,对绘画饱含热忱,并愿当一位女凡高,望其一脸倔强的茫然表情,我相信已被美术史有效欺骗。史记充填拙劣的杜撰与谎言:凡高生前不像坊间传闻那样,贫贱窭迫、穷愁潦倒,且不说提奥的鼎立资助,单就衣着就大有名堂,据专家考证自画像,可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正牌货,其体面生活绝非挣扎于困厄边缘天天啃馒头就咸菜的艺术家可比。 那么,阅读历史猛男的佳径,通信录甚为体贴、亲切。本书便是一份有关塞尚的诚笃载录,与种种传记、艺史稍有不同。塞尚埋首书写柬札,哪里曾想日后被现代艺术诸神奉为一尊更高明的神,又怎会料及速写本上随手草拟的片语只言,日后结集刊印,广为流传,广泛错会。 书信满布有趣生活细节,将其从层层理论的包裹中剥离,交出一位日常而琐碎的凡俗塞尚。譬如,孤僻的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卖画的时机很不好,所有市侩一毛不拔”、“天气晴朗,我乘势画画,应画出十幅好作品,卖个好价钱”;锱铢必较,因不慎算错,多付画材商1法郎,去函追讨;詟惧死亡,正值盛年莫名其妙书写遗书;数封信件可窥塞尚对异性情致颇高,早年暗恋女子而不得,婚后追慕少妇又未果;压力过大,出入青楼:“我付钱,这个词很脏,但我需要放松,以这种价钱我应该得到它”;而立之年邂逅模特霍腾丝,旋即同居,很快有了私生子(不知怎的,译到此处,首先联想“浪漫”两字)——浪漫归浪漫,却为塞尚带来无穷麻烦,不仅父子关系陷入紧张,亦为家事所累,只得求助左拉…… 关乎塞尚境遇,说法大致有二,且相互矛盾:一说生活优裕,可毕竟47岁才继承家产,彻底免于谋生的蹂躏;一说生活艰辛,可毕竟有左拉的及时接济。除老爸每月固定的生活费,其母间或塞些私房钱,老婆在巴黎还有小笔投资。唉,这算哪门子窘促?!在流窜京城伺机作案的艺青看来,简直奢侈得让人失去信心。塞尚彼时舒适坐在炉火盎然的画室(“数日天气阴霾,非常冷,没事,炉火生得很旺”),可曾体会此时国中艺青的尴尬日子——缩在没有暖气的平房苦苦度日,殷切期盼春暖花开的到来。 (二) 塞尚绘画的为人赏识,一如生活境遇的改善,姗姗来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德加、雷诺阿、西涅克、毕加索均藏有数件塞尚画作;高更为生计所迫,不得已让出塞尚作品;青年马蒂斯省吃俭用换来塞尚油画;德加与雷诺阿在画廊同时相中一幅塞尚素描,抽签决定落入谁手。1899年,塞尚一件作品公拍,竞价6750法郎,举座哗然,探头打听买家是谁,只见一人缓缓起身,自报家门:“是我,克劳德·莫奈”。要知道,早已功成名就的莫奈,此时画价不过两三千法郎。 行家眼中的塞尚,地位不一般。可公众心中,塞尚出道虽久,却全然笑料,“与十五年来最最值得纪念的艺术笑话相连。” 法国年度沙龙类似国内的全国美展,其时为艺术家唯一仕途。塞尚因送参两件作品被退回,投寄国家美术主管一封愤怒信函,措辞之严厉,语调之悲戚,心情之颓丧,足见被伤害程度。虽对沙龙忿忿不满,作品年年提交,沙龙之于塞尚,“真是好地方,所有趣味、风格在这里汇合,相互碰撞。”作品终幸入选,却收获折辱与讥讽:“手法粗野、效果不佳。有人预言塞尚作品总有一天送进卢浮宫,与夏尔丹的静物并列,这个幸福的日子还远得很呢”、“啊!塞尚!才情匮乏的人有福了,艺术天国是他们的。” 早在首次印象派画展,塞尚作品实在“不堪入目”险些被成员拒绝,经毕沙罗的游说与莫奈的坚持,其三幅作品参展,可以想见引来的无数“哄堂大笑”——“要不要谈论塞 公众的再三谩骂,击毁塞尚的信心,自嘲“须发比画艺长得快”,并悲观认定“绝不会有任何成就的不幸艺术家”;年近不惑,才吞吞吐吐道出:“我比周围的人更棒”;忽又觉得“仍是一个初学者”、“一个蹩脚画家”;继以略带商榷的口吻齿及“我会拥有后继者的,我能感觉到”;晚年坦承“取得一些进步”;直至临死一刻,确认超越同代人,以为所有在世画家当中,自己才是真画家。 很是奇怪,不自信的塞尚“除了莫奈和雷诺阿,谁的画都瞧不起”——当凡高拿出作品请老塞过眼,得到的回复令凡高悲痛欲绝:“你毫不犹疑的涂抹就像疯子”;形容高更“以愤慨掠夺他”;库尔贝是“卤莽的泥水匠”;德加“不够档次”;相信拉斐尔“被对象束缚”;对伦勃朗的《夜巡》“嗤之以鼻”;假设“《梅杜萨之筏》挂在卧室,我准得病”;而大卫“将绘画扼杀”,“糟糕透顶的画家,眼中唯有死尸”;抨击安格尔忒狠:“天啊!安格尔没有脾性”、“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画家”、“一位有毒的古典主义者”、“只会画女裸的淫娃”。 (三) 塞尚的人际,有待一说。与同行、家人、友朋的交往分寸,塞尚无法正确调理,因自尊、敏感和猜嫌,同“永不诀别的伙伴”左拉闹掰,仅为显例。 世界存在诗人是有幸的,若以诗人为邻,则万分不幸。塞尚便是这样一位专门制造痛苦的诗人。动辄激愤或消沉的性格,常常搞得他人手足无措,紧绷神经(譬如,在左拉客人面前举止莽撞语言冒失,使主人备受难堪),交际拿捏的不测与不当,以至格外体恤他的朋友,出于善意,都有意无意躲避塞尚。结识容易,相处很难:腼腆而任性、自卑且自尊、意气用事兼及倔犟固执,对身体接触的本能恐惧,断绝与他人的亲近……,且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不懂委婉,话不投机便忿然退场,直至人际彻底搞砸,毫无回旋余地。写给画友奥莱尔的简短绝交信可窥一斑:“近来你对我的专横态度以及离开时更其粗卤的语气,让我恼火。我决意不再让你待在我父亲家。你的轻率无礼是自食其果。再见。” 如何处世这门功课,塞尚显然生疏,遑论应付裕如。命运的演绎究竟诡异,塞尚的性格为其职业发展设置莫大障碍,不料却转化为绘画,或说,绘画是其性格的精准投影,最终成全塞尚。没有“教养”的他,如其画:性情中人,耿介鲁直,不拘礼节,颇为古怪,甚至几分好笑。左拉视其性格为一种病态。不喜交际不善沟通的孤僻塞尚,招惹不少麻烦后,索性隐居乡间。自我封堵,远离生活,一人闷在画室兀自涂抹,毫不理会外界意见与看法,这自有道理:“艺术家不计较个人生活,才能画好画。他须离群索居,乐趣必在创作当中。” (四) 置身险恶生活,必须学会伪装,诚实的绘画却可当众揭发作者本真模样。塞尚画品如其人:生涩、素朴、拙笨、粗犷、坚韧耐心、不修边幅、不讲路数。好比梅洛-庞蒂对他的颂扬:“不满足于做有教养的动物。” 塞尚非如史家笔下那么前卫,不仅题材古典(静物、风景、人像),造型方式亦相当传统:画幅的再三斟酌、审慎权衡、致密推敲,全然隶属古典绘画观,他自称普桑主义者,努力画出“面向自然的普桑之作”。多么传统的绘画思路——“传统!我比人们想见的还要传统”——塞尚与前辈大师分享相同艺术信念:如何更真实捕捉并描绘对象。何为“真实”,评家各有说法,这里不拟细究。 然则,塞尚的大超越在于他的大疑惑。 我们知道,西方绘画的关键节点为透视学的介入,尔后引伸出摄影术,塞尚之前,德拉克洛瓦、库尔贝、马奈诸家,或觅求造型的实在,或寻索细节的生动,或免于摆模特设道具的烦琐,率先动用照片,画面遂呈摄影效果。绘画的摄影式观看,兴许赋予画面几分新意(如造型平面化、构图随意化、近距离取景等等),但未能有效突破古典绘画美学——现实一帧的凝固或截取。 较之透视-摄影,肉眼的实际观看远为复杂,本非基于一点的照单全收,而是不同视线交汇编织的综合视像。塞尚虽有部分画作参鉴照片,业已意识传统绘画的局限,疑惑随即到来:观看的真实何以可能?他全情笃行,不倦窥探,终获解决方案:以肉身之眼的开裂与绽放,局部至局部分解物像,而后切入画幅,组构整体形象,二维平面再度聚合三维空间,不同视角的物像重新部署,轮廓(物体边界)与体积(物体深度)获致最充分卯合,画面充牣种种透视变形与造型扭曲,而又安然共处于画面。肉身之眼的真实观看,带出画幅的多重视角。此番活泼、丰富的视看,可远溯委拉斯开兹《宫娥》,近取马奈《酒吧侍女》,但后两者皆为透视-摄影式视角的拼贴,绝非肉眼的实际观看经验。 塞尚稽查“真实性的可能”,源于现实又脱离现实,仅是“为了更加真实”。完全可以解释为何塞尚每摆一笔,通常掂量一小时之久,耐性经营画面,层层铺展百般虐待形象(如《沃拉尔肖像》反复涂抹115次之多),由此观之,真正的艺术家是拙手,一如真正的思想家是结巴。 对自然持有罕见敬畏的塞尚,并未创造或杜撰什么,仅改换理解世界的方式——“你得以自己的视角观看自然,仿佛之前没人这样看。”他也许是第一位主动料理观看,自觉将观看植入画面的艺术家。“要变成小孩子,沉浸于观看乐趣”的塞尚,注重感觉,自命“一位感觉主义者”,虽然感性十分,又知性十足,经验论与唯理论并举予以自恰,二者很好配衡于画面,合壁于观看。因为他“相信眼睛的逻辑”,观看具有理知思维,视觉蕴涵思想能量。所见之物,既是感觉印象,又是反思结果;知晓作画过程始终企及观看,瞩目自己的视看。 塞尚一生被不断误解,以至讥讽不断,但他持续守候“投向画布的目光”,于20世纪的西方全方位获取这种目光。华夏观众是否理解投向画布的双重目光:画家彼时的观看,观众此刻对画家作品的观看,同时懂得画家的观看如何夯实画面? 将塞尚并入新印象派、后印象派,是美术史的失策,所谓流派、画派,乃艺术自由的自我抑限。塞尚系独特现象,不宜且不可归类,他孤军奋战,自我完成,并为后人预留广阔空间,可按不同方向分别给予继承、补充、阐扬——譬如,启迪新印象派与野兽派,由立体主义接手,被构成主义展拓,为抽象绘画开路,当代艺术家霍克尼则遥相呼应。一如塞律西埃的见解:“后人不过是熟练的厨师,把他留下的东西,加上比较现代的调料,其中精髓由塞尚提供。”熟练的厨师渐次过时,塞尚的画风早经陈旧,但他对绘画的肯綮理解依然葆蓄生机,虽将事情做绝,却留下无数活口,供今人开发、征用。 今日画家开口闭口谈感觉,可曾晓得是塞尚赋予这枚词语以崇高地位,自他之后,“感觉”为艺术家分外看重。除了感觉,更其紧要,塞尚自有探寻并力解的绘画之道。 塞尚作品缺乏学院派的滑腻甜美与浪漫派的激情涌动,未见先前现实派的真确绘写、同代印象派的亮丽色彩、此后表现派的飞扬笔触,总之,欠失视网膜吸引力。然而,塞尚早已超越视觉,并超越绘画,成功将绘画带到绘画之外,不再琢磨图像如何,而是如何观看,或说不再追逐形象的实在,而是观看的实在——我的意思:真正的形而上绘画本体论与理念论。可否如此评判,他是观念艺术家,远远走在杜尚之前。德勒兹曾言:“每位画家均以自己的方式概括绘画史”,塞尚以独有方式总结绘画史之际,重新界定绘画,提交新的方案,为此后绘画另辟蹊径。 塞尚何以成就自身,并成就绘画?或许可偏离正题,适当切入职业道德这一议题。 (五) 尼采以为“任何一种职业,纵然黄金铺地,其上方也有一块铅质的天花板压着。”牵强比附,这块沉重的铅质天花板相当于对职业道德的恪守。各行皆有属己的职业道德,发廊小姐有发廊小姐的职业道德、人民教师有人民教师的职业道德、政府高官有政府高官的职业道德。那末,何为画家的职业道德?不好说。且看塞尚吧: “我死也要死于绘画”,果不其然,谶语兑现, 塞尚一生,持续目击法国文艺名流的飘然仙逝——巴尔扎克(1850)、吕德(1855)、德拉克洛瓦(1863)、卢梭(1867)、安格尔(1867)、波德莱尔(1867)、巴齐耶(1870)、米勒(1875)、柯罗(1875)、库尔贝(1877)、杜米埃(1879)、马奈(1880)、福楼拜(1880)、凡高(1889)、修拉(1891)、摩里索(1895)、西斯莱(1899)、劳特累克(1901)、左拉(1902)、高更(1903)、惠斯勒(1903)、毕沙罗(1903)……可在信中,除福楼拜,这些死亡消息未有任何反映。塞尚心无杂念,独善其身,沉浸于绘画之道,反复斟酌几枚苹果,外来音讯仿佛与他无涉——因为“绘画对我来说比什么都要紧”。 塞尚接受一次问卷调查引述德·维尼的一句诗文,可综述其一生:坚强而孤独。 大卫·劳伦斯的评价,可概观其绘画成就:塞尚的苹果比柏拉图的理念更重要。 谢宏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