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正确观看
日期:2012-10-31 21:41:46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柏拉图的正确观看

绘画最初也被称作镜中之像,这种说法当然与柏拉图脱不了干系。柏拉图讽刺说,人人皆可妄为艺术家(是否想起两千多年后的约瑟夫·博伊斯和安迪·沃霍尔?不过,马、恩名著《德意志意识形态》却一本正经:某种社会条件下,每个人都是优秀画家,共产主义社会,将没有特殊的画家,至多存在着既从事其它工作而又画画的人),他只需携带一面镜子,反照周围物像,就能制作天上地下万物。[1]

柏拉图对艺术家的挖苦够刻薄。问题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是为何如此说,并以怎样方式说。

身为苏格拉底大弟子,一部观看史的书写,柏拉图这位宽尺度人物难以绕开。自他之后,观看认知发生决定性捩转。[2]柏拉图之前,自然的真理性毋需刻意探析、勘察,因为自然尽情“表演”、“展览”,真理便从中敞开、揭示。事物自在自为,自主呈现,自我履行,自行去蔽,人单纯的去观看,认知行为也只是让自然证明自身“是其所是”。到了柏拉图这儿,事物的“现身”(要看到事物本相),必须借助某样东西,倘若没有它,绝不可感知事物,“虽然眼睛里面有视觉能力……,如果没有一种自然而特别适合这一目的的第三种东西存在……,人的视觉就会什么也看不见。”[3]这第三种东西便是“理念之光”,亦是“万物之因”。

柏拉图早期著作如《斐多篇》,依然承认视觉是最佳感官:“视觉、听觉如果都不正确,不可靠,其他感觉就更不用说了”,[4]没有视觉,便得不到抽象概念。[5]但他固执己见:切忌带着肉体眷注事物,而要撇开肉体、脱离肉体,灵魂只有在思想里领会,始见真理——若用“眼睛看世间万物,用感官捉摸事物的真相,恐怕我的灵魂也会瞎的。”[6]

柏拉图的洞穴比喻是一则“观看”寓言。洞穴居民深信在用灵透的目光纵览现实,视地窖为唯一真实,且一些视觉极其敏锐的长者能够“记住过往影像的惯常次序”而荣膺殊誉,备受尊崇。不过,以柏拉图的严肃揶揄,自以为是的囚徒所拘执的“像”,无非是理念这一强烈光环照耀下的事物之投影、真实之幻形——以《斐德若篇》的说法:这些人“每逢见到上界事物在下界的摹本,就惊喜不能自制,他们也不知其所以然,因为没有足够的审辨力。”[7]

4-5  柏拉图洞穴

“只有极少数人借昏暗的工具,费极大的麻烦,才能从仿影中见出原来真相”[8],这“极少数人”的清醒作为无疑就是《理想国》所讲述的一个囚徒“飞越疯人院”的故事。所有地窖居民,只有那位偶然挣脱链条的囚徒才逼视了真光——太阳本身,也就是理念本身。火光无非比喻,太阳乃一切理念之理念的隐喻。惟有理念之光的从容切入,事物的可见性成为可能,观看亦与“显现者之显像”发生关系。“眼睛所具有的能力作为一种流射,乃取自太阳所放出的流射”[9],常常以为看到了世间万象,殊不知,没有凝定、纯然而厚实的理念投射,决不能正确感知事物。

挣脱柏拉图之链的囚徒,再次返回洞穴,眼睛已无法适应黑暗,一如离开黑暗洞穴暂时难以适应外部的光明。当他将真相告之仍被肉眼所蒙蔽、被幻像所俘虏的其他洞穴囚徒时,反被狠狠嘲弄、羞辱一番:出去溜达一趟就把眼睛搞坏了,太不值,而且不识时务,似乎比以前更糊涂、更蠢笨、更愚昧。这怪不得地窖居民,因为他们在此呆得太久了,生活习惯已然固定,思维方式亦且形成,早就把洞穴视为唯一安全、真实、有序、可靠、能够信赖之地。这位“疯子”打算解放这些依然羁留阴影中的冥顽者,被杀掉都是有可能的——这种可能性岂不是在苏格拉底的命运中实现了么。[10]

柏拉图甚而倾向否定观看。他用理念为指导,以免眼拙,误入歧途。柏拉图实实在在借苏格拉底之口表白:“作为多个的东西,是看见的对象,不是思想的对象,理念则是思想的对象,不是看见的对象。”[11]在柏拉图心目中,给予知识对象以真理,给予知识主体以认识能力之物,是善的理念。无论何种理念,都高高挂起,发出璀璨光芒,不仅让眼睛具备观看能力,还照亮万物使其现身,顶顶要紧的是,理念乃事物的原型。看得见的图像不过是对理念模仿的模仿(如“床”的模仿说:画家之床离理念之床隔了两层),虽源于理念,但最终疏远理念,洞中摇曳不定的影子尤其如此。自然而然,视觉(观看)不入柏拉图法眼;反而,他认信、坚持并断定:观看越敏锐,其灵魂可能越“小”,越可能被迫服从于恶。故而,时时擦拭灵魂“比维护一万只眼睛还重要”,因为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一个知识的器官,它是“唯一能看得见真理的器官”,能够令迷茫的学习者“除去尘垢,恢复明亮”。[12]

并非只有柏拉图一人对观看不满。

(人们)喜爱视觉尤胜于其他。……和其他相比,我们也更愿意观看。这是由于,它最能使我们识别事物,并揭示各种各样的区别。[13]

没错,这是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开篇齿及对视觉的意见(《尼各马科伦理学》予以补充:“观看在任何时候都是完美的,无缺乏的,它不需要任何东西后来生成从而使形式完美”[14]),可别以为本人会对视觉赞誉有加。他接着就区别了经验与技术,并将智慧划分几个层次,而观看只属于感觉经验。下面的话才是真正要说的:

有经验的人只知道其然,而不知道其所以然。……很清楚,智慧是关于某些本原和原因的科学。

我们断言感觉不是智慧,尽管要知道个别事物主要通过感觉,但它不告诉关于任何事物的为什么。[15]

感性的认识尚不属于智慧,因为它只能提供感性的材料;就视官而言,“观看就是视觉的使用,而且除了观看,从视觉中并不生成任何其他东西”[16]。于亚里士多德,只有逻各斯“才是心灵的图像”。

未被理念阴影笼罩的观看,远离事物本相。柏拉图设计的洞穴[17]这一观看隐喻,事物的现身(无蔽状态)需理念为指导,惟有借靠理念中介,方能看到事物;惟有求助理念之光,本质之洞见方可清晰而持续敞开,“洞穴外面——在那里可以自由眺望一切——处于白昼中的事物,是对‘理念’的说明。”[18]从此,事物自行显现,变成事物的显示必须透过理念之光的闪现而亮相。无论是谁,都应该在“理念”规定的世界中行动,都首先要看见理念。[19]

但如何看见那不可见的理念?因此,这不是“看什么”的问题,而是“怎么看”的问题。海德格尔从柏拉图的言说中析出未被道出之义(显义中的晦义),不仅是“相”(理念)对于“看”(视觉)的绝对优先地位,更其重要,对理念的洞悉,势必穿透某种“看”来实现并完成,即,以何种观看方式才能旁通、接近、抵达“无蔽”?

由于事物的无蔽状态受制于理念——无蔽者首先(且唯一)被理解为对理念之觉知中被觉知的东西,被理解为在认识中被认识的东西[20]——倘若没有理念这样一种显示,事物依然翳蔽。既然无蔽状态不再是事物的自行解蔽,而是通过理念之闪现,事物的“无蔽状态”便夹入与“如何观看”的维系之中。

原初意义上的无蔽者及其无蔽状态本是“公然在场之物”,此乃存在之基本特征。但事物的自身呈现已被理念之光芒遮饰,事物的自行开启已被外观之本质放逐,那么,有待对理念做出正确的观看——就是那位挣脱柏拉图之链的囚徒的观看方式:解除桎梏,环颈四顾,走动,抬头看望火光(理念之光),即从阴影转向事物,目光朝向比阴影更真实的现实。换言之,从地下洞穴到上面世界的攀升,从阴影至火光再到太阳的过渡,一种居留向另一种居留的移动,是经由理念对事物遮蔽状态的层层“解蔽”或“除蔽”,最后达至明亮通透,企及“无蔽”。[21]

当然,学会正确的看是艰苦卓绝的过程,“要花很大一番功夫”,因为以理念为定向的洞察者,其观看活动不独借助理念,且须适应理念。犹如这位囚徒,走出地窖再折入洞穴,眼睛历经双重的迷乱,“心灵必须以忍耐的态度、以合乎实际的步骤,去适应它所遭受到的存在者领域”[22],在心灵的迫切要求下,茫然的目光果敢迎接刺眼的理念,以便像心灵那样欣然而淡定地适应理念。

……每个人用以学习的器官就像眼睛。——整个身体不改变方向,眼睛是无法离开黑暗转向光明的。同样,作为整体的灵魂必须转离变化世界,直至它的‘眼睛’得以正面观看实在,观看所有实在中最明亮者,即我们所说的善者。”[23]由于正确的观视,事物的内核与密码昭然若揭。如此一来,全盘努力首先集中到这么一种看的可能性上:“看”与“相”的一致[24]——有了正确的看,看和认识才是真正的看和认知,所谓“观看变得更为正确”,是指“看”(觉知活动)对于“相”(事情本身)的遵循与适应。要之,倘若知道了“理念”,乃因学会了“观看”。

前苏格拉底的“看什么”到柏拉图之后的“怎么看”,即怎样“正确的观看”,生发丕变。观看不再是对事物无限丰富性的接触,而是乞灵于理念对事物的揭示;真理不再是自身呈现的无蔽状态,而是符合理念,或说,事物的“无蔽”(显现)成为理念,“对无蔽者的追问转移到外观之显现上,从而也转移到对于这种外观的看以及看的正当性和正确性上了” [25]。所谓真相——正确的观看(真)与理念的投射(相)的并轨。

自古希腊以降的西方真理观的引导,为获得纯粹的绝对知识,以永恒的理念王国对抗即逝的经验世界,对知识便有了好摹本与坏摹本之分,艺术家眼中的世界无疑是很坏的摹本,哲学家则相反。因为感性的知觉只能捕捉表象的世界,如何找到表象背后所隐藏的本质?唯取特殊的观看方式:感官所生成的事物印象,经由心灵这只内在眼睛的辨析、判断,抽丝剥茧,掘出真相,牢实抓住事物的本真模样[26]。若真理是“道”的话,中国是“闻道,西方为“知”道。

对信持“正确观看”观的人来说,所有问题就是看的问题。正确的看——即怎样以合适的方法看——能够透破事物,由断裂的表层推及连贯的内里,以深度的认知获悉普遍的真理。故而,怎样看(正确的看)对一般人来说是有待启蒙和教育的问题(柏拉图的洞穴比喻亦是有关教育的比喻,正确的观看等同于受过教育[27])。启蒙、教育只对那些有条件被启蒙、被教育的人有所可能,“有条件”是指,除具备一定文化水平外,至少温衣饱食生活无忧,即,所谓的全面启蒙、普及教育,只在相对富庶的社会具备条件。社会要相对富庶,必须让技术、生产力从道德与政治的钳制和压抑下解放并释放,于是就有了对发展、进步的渴望与论证(对当下中国而言,凡此种种又可概括为现代性问题[28])。“怎样看”的思维孕育西方日后的科学技术观。“怎样看”昭示一种强迫症,此强迫症相信事物在原则上都是可见、可知、可晓的,关键能否找到剀切、妥当的观看方法。当然,科学技术不仅是推动经济发展的最佳手段,亦是最好的认识工具(后面论及的透视法则、暗箱机制、摄影技术均属“正确观看”范畴),解决了怎样的问题,遂解决了如何认知事物的问题。

 



1 详见柏拉图:《理想国》,第389页(596D-E)。

2 Levin, David Michael, The philosopher's gaze: Modernity in the Shadows of Enlightenmen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 p.11.

神殿铭文“认识你自己”标志西方哲学从天上(对世界本源的追问)回归世间(对人类事务的关注)。苏格拉底曾一心扑入自然哲学,却无所获,因为正义、智慧、虔诚诸如此类问题很难说明。他恍然醒悟,自然哲学家不仅研究目的偏了,研究方法——“用眼睛盯着事物,或试图以某种感官把握事物”——也错了。《斐多篇》谈到,观看日蚀最好通过水面的反射间接观看,否则眼睛极易被日光灼伤。这一观看隐喻所要暗示:惟有通过中介,即心灵,才能正确认识事物。苏格拉底的“心灵本原原则”被学生柏拉图发展为“理念论”。

3 柏拉图:《理想国》,第265页(507E)。

4 [古希腊] 柏拉图:《斐多》,杨降译,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15页。

5 柏拉图虽对观看不满,却断言长眼睛的人有福了,并以神秘主义口吻在《蒂迈欧篇》中描述视觉的生成过程:神发明一种不会燃烧但能放出柔和光线的火,这种火与我们身上的纯火同类,因而可以流入眼睛。光线与视觉之流同类相通,正因为同类相通,每当光线流出与外在物体相接时,就会整合为单一体,这种单一体在同类相通中融入体内的交流,直至抵达人的灵魂,从而产生视觉。柏拉图:《蒂迈欧篇》,第30-31页(45B-E)。《美诺篇》还讲到,人们聚集黑漆漆岩洞般的神殿里,获得关于死亡与再生的秘密技术,并被女神得墨忒耳赐予明亮的视觉。Levin, “Introduction,” in Levin, D. M. ed. Modernity and the Hegemony of Visi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2.

6柏拉图:《斐多》,第72页。柏拉图以他的灵肉分离观得出结论:“看得见,摸得着的,都能用感觉去认识;可是不变的东西是无形的,看不见的,只能用理智去捉摸。”柏拉图:《斐多》,第40页。看不见的是不变的,而看得见的始终变化,因此,灵魂和看不见的东西契合,肉体和看得见的东西相像。他还认为有两个王,一个统治着可见世界,一个统治着可知世界。可见世界就是肉身之眼能够观看之物:实物本身和实物的影像(影像又包括阴影和水面或其它平滑物体表面所折射的物像);而可知世界是肉眼无法目睹的理念(以及数学几何)的抽象存在。柏拉图:《理想国》,第268-270页(509D-511E)。

7柏拉图:《斐德若篇》,《文艺对话集》,第126页。

8 同上,第126页。

9 柏拉图:《理想国》,第266页(508B)。

10 柏拉图晚年力作《法律篇》(所有柏拉图对话中篇幅最长),脱出《理想国》多少有些虚渺的高屋建瓴,导入务实的政制建构。返回的洞穴囚徒犹如知悉理念的哲学王,勇敢走入洞穴,关注城邦的日常生活,处理大众事务。对洞穴的回归,亦可看作苏格拉底对使命的担当,由自然哲学(青年苏格拉底)转向政治哲学(成年苏格拉底)。

11 柏拉图:《理想国》,第264页(507B-C)。

12 柏拉图:《理想国》,第292页(527E)。

13 [古希腊]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版,第27页(980a22-25)。

14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第218页(1174a15)。

15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28-29页(981b-982a)。

16 同上,第214页(1050a25)。

17 柏拉图洞穴的阐释空间非常大,马丁·海德格尔和列奥·斯特劳斯对此均有不同解读,甚至女权主义者从柏拉图洞穴看到隐匿的男权思想(亦从笛卡尔的透视主义窥见男性霸权)!

18 [] 海德格尔:《柏拉图的真理学说》,孙周兴译,《路标》,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版,第247页。

19 同上,第264页。

20 同上,259页。

21《斐德若篇》有类似论述:“凭高俯视我们凡人所认为真实存在的东西,举头望见永恒本体境界,……专注在这样的光辉景象。”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124-125页。

22 海德格尔:《柏拉图的真理学说》,第249页。

23 柏拉图:《理想国》,第277页(518C-D)。以海德格尔的理解,洞穴比喻这一卷的结尾处所阐发的问题:所看与看何以处于相互关系中?二者的纽带在何处?是何种枷锁将两者捆绑?柏拉图的回答是:“好了,现在你就可以说,这个给予认知的对象以无蔽状态,给予认识者以(认识)能力的东西,就是善的理念。”海德格尔:《柏拉图的真理学说》,第260页。

24 海德格尔:《柏拉图的真理学说》,第265-266页。

25 同上,第266页。

26 以柏拉图的表述:人类的理智须“按照‘理式’去运用,从杂多的感觉出发,借思维反省,把它们统摄成为整一的道理。”柏拉图:《斐德若篇》,《文艺对话集》,第124页。

27 柏拉图:《理想国》,第272-279页(514A-519C)。

28 详见陈家琪:《看什么与怎样看》,孙周兴主编:《视觉的思想》,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283页。另见[] 列奥·施特劳斯:《什么是政治哲学》,李世祥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27-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