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的摄影式观看
日期:2012-11-1 21:25:13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绘画的摄影式观看

 

曼·雷十分诡辩地说:我拍你无法画的,我画你无法拍的。在他心目中,摄影与绘画差异之大,似乎无法调和。但他之所以能在艺术史占有几行字,并非绘画,而是摄影。

摄影术尚未正式公布,敏感者就已嗅出摄影的诸般迹象与绘画的叵测命运,183816法国报纸《Gazette de France》这样描述摄影:“这一发明是奇迹。颠覆所有关于光学和视觉的科学理论,并且,绘画将产生革命性易变。”[1]

摄影与绘画之命题,有探讨的必要,惟与摄影之前的图像技术相比较,阐释二者的语言竞争和风格传承,才能更好理解摄影为何这么流行,以至于“所有艺术皆汲汲于摄影情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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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沃尔仍然以为摄影模仿绘画,理由是摄影还在做着摄影发明以前绘画所做之事,“摄影模仿绘画,而且必须如此,”[2]他斩钉截铁说道。早期摄影的确如此,新兴事物照例经受一番痛苦挣扎,方能获致认可。就像经验科学在莱奥纳多时代并无地位,本人也酸溜溜这么说:“我的前人已经拿走了全部有用的、需要的题目,我选不出什么非常精彩的题材了,因此我只能像那些由于太穷、最后才赶到集市的人那样,给自己挑选些别人看过而未取、认为没什么价值的货色。别人挑剩下的、瞧不上眼的、不肯要的货色,我要把它装进我简陋的担子,不敢运进大城,只是拿到小村里去兜售,卖一点公道价钱。”[3]

当观众初睹达盖尔照片,首先怀疑是否出自画家之手,达盖尔为消除其虑,拿出一枚放大镜,使他们确信照片中的细节远远超出眼与手的能力。这说明大众对摄影的品质还是相当狐疑的,面对摄影,念念不忘以绘画为参照。我曾在《世纪的较量与轮回》一文写道:

摄影诞生之初,称其为艺术勉为其难,许多人士对其不屑一顾,并不以为它是一门独立艺术形式。摄影术妾身未明之时,先行者纷纷(其中多数从绘画转行到摄影)采取绘画图式实践摄影创作,如构图、造型、用光等等深烙绘画规则的印记,甚至摄影师直接在底片或照片上修改——涂、擦、刮、抹——获得一种绘画笔触效果。摄影的风格流派也直取绘画,如印象派摄影、超现实主义摄影、抽象摄影。最为突出的是高艺术摄影,如雷兰德的《人生两条路》,晃眼一看,还以为是拉斐尔的另一幅《雅典学院》,在观念表达上与库尔贝的《画室》几乎一致,当然无法考证雷兰德是否见过此画,但受绘画的影响确凿无疑。

摄影实在太年轻了,根本无法与已有四五百年历史的油画相抗衡,在绘画标准的压迫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委曲求全临时采纳公众所认可的艺术法则。摄影家急于想让摄影术获得应有地位,不得不策略性应对凶险的生存境遇;或从另一角度说,摄影术尚未确立本己的价值体系时,对其它艺术图式的借鉴是自身发展的必要程序。

摄影的处境真够令人同情,照片甚至不惜动用昂贵的镀金画框包裹自己,以示是艺术,值得尊敬。尤让摄影难堪的是,品评标准也来自绘画,如背景处理、空间关系;再形而上一点,便是审美、意味、和谐。新兴摄影在老大哥绘画那里遭遇威慑,惶惶不安,就像卑贱的婢女立候高贵的公主面前所感受的伈伈不宁。[4]

孤傲的绘画眼中,冒昧出现的摄影似乎只能是艺术的婢女,但摄影最终成为绘画的奏效工具——雷兰德1859年拍摄的一帧照片,婴儿伸手递送画笔给艺术家,标题正是《年轻的摄影给画家另一支笔》。

风水轮流转。萧伯纳于伦敦一处展览中无意看到自己的肖像照时,直言不讳:照片比绘画好得多,哪怕最高明的绘画都比不过照片,它们将毫不犹豫被摄影击败。萧伯纳是夸张了些,但人们逐步发现,摄影术的确有着绘画无法比拟的优点。如:复制性[5]和便携性[6];艺术家收集创作素材不必煞费苦心,只需轻触快门,德拉克洛瓦和德加已给出表率[7];大可不必像过去那样,为制作一张肖像不得不在画家面前一动不动站上许久,亚里士多德对此颇有微词;要装饰房间,绘画必须购买,摄影则简单多了,从报刊杂志上直接剪裁,或干脆自己拍摄;更为重要,摄影虽未见绘画那样的物质感,却具备异常的真实性,作为斑斑证据,惟摄影有资格成为法庭呈堂证供和医学会诊手段,那怕再写实的绘画远无法企及。

1855年,世界博览会举办人类历史上第一场摄影展;1859年,摄影首次获准进入沙龙(展出照片1,300余幅,波德莱尔随即书写名文《1859年沙龙》,哀悼绘画被自然主义偶像侵蚀。同年,德拉克拉瓦发话了,为摄影辩护);1863年,法国政府承认某些摄影作品可依据出版目的被视为艺术。[8]摄影肇始保卫战和反击战,自身魅力渐次显现,并对绘画施加影响,不多久就完全超越绘画。[9]

绘画在与摄影无可避免的短暂竞争中败下阵来。摄影师抢了艺术家的饭碗(贡布里希甚至以“绘画的敌手”形容摄影),许多画家被迫下岗或转行,相机取代传统美术记者之责——记录种种突发事件、实时新闻或战争场面,再用笨拙画笔表现这些更具现场感的情景则显多余(譬如,蒂莫斯·奥萨里文镜头中的“死亡之谷”,比任何画家笔下的战争场面更震撼人心,即便精心描绘的血腥尸体再多。图1.86-87112-113可供参看);另一类被取代的行业是肖像画。同为肖像,摄影的优势显露无遗,既便宜又快捷[10],与当时属社会中坚力量的资产阶级信念不谋而合。

肖像画不再是贵族和有钱人的特权了(1861年《摄影新闻》杂志如此夸耀:“摄影将粗俗的阶级和财富差别一扫而光,兜里只有几先令的穷人也能得到妻儿逼真的肖像,这肖像就像汤姆斯·劳伦斯爵士为欧洲至高无上君主绘制的画像一样完美”),以摄影转换形象的方式,民主概念深入人心(复制性使艺术品唾手可得,且在照片中,所有物体大小看上去差不多,故照片灌输“万物皆等同”的信念),普通市民也可拥有一张流传后代的肖像,[11]以照片编织家族谱系,与贵族用肖像画一样。若说一幅肖像绘画证明主人的身份、地位、性情、精神面貌,那么一张照片仅陈述此人存在,但照片比绘画更富纪念意义,确如桑塔格的绝妙比喻:与拥有一幅莎士比亚的油画肖像相比,更愿保留他的一张照片,持存莎士比亚的肖像照无疑近似珍藏耶稣的一枚指甲。很快,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看出摄影的内在魅力,相率投向摄影为自己定影留照。并且,摄影成功降低艺术标准,诱变民众口味,关注逼真与酷似,而绘画更看重表现力,惟妙惟肖仅是伟大绘画作品的附带之物。肖像画从此没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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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术诞生之后,一批眼独的画家很快解悟其无限潜力,以照片辅助创作,如德拉克洛瓦和库尔贝[12];或转向摄影,为谋生手段,如塔尔博特和达盖尔[13];或直接取用照片,如恩斯特和培根[14];德加对摄影如此迷狂曾一度打算放弃绘画。十分官僚保守的安格尔,对待摄影的态度是暧昧的,含糊其辞的:我们当中谁能实现这种精确性,……确实,摄影非常迷人——事实上,没人敢于如此宣称。[15]令人诧愕的是,安格尔居然于1846年请愿法国政府,要求禁止摄影术实验,因为它是一种“不正当竞争”(即使如此,还是悄悄让模特在达盖尔工作室拍照,借助相片,完成著名作品《泉》);德拉克洛瓦却发见摄影的天真性格,失声惊呼“如此出色的发明来得太晚了!”并立马写信,请求法国政府为摄影术的发明者拨款。新古典主义(官方)与浪漫主义(院外)两大阵营的掌旗者,看待摄影术的迥异表情,很是有趣。

大多美术史家如此评价马奈:从古典透视空间转向现代平面空间,他是首位表达现代主义美学的艺术家——平面性宣布作品是被画在平面上的”。不错,奈以妓女入画,并决然抛弃空间深度而走向平面构局,《奥林匹亚》彼时鞭及道德上的焦虑和视觉上的瞢然,二者结合所产生的情绪忿慨,应该不难理解。库尔贝嘲讽《奥林匹亚》:这幅画的形象是压扁了的,像扑克牌一样,画中女子是刚刚沐浴过的黑桃皇后。马奈则反唇相讥:库尔贝的美学理想是一颗台球弹子(意谓库尔贝的人物造型过于结实浑厚,如库尔贝本人一般)。

很容易看出《奥林匹亚》图式来自乔尔乔内《沉睡的维纳斯》和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马奈曾多次摹绘提香作品),但摄影的影响更大。第二帝国时期四处泛滥的色情图片无疑引导着马奈的审美倾向;[16]尤其重要,作品另一特点:形体未见丰富的中间灰色予以衔接,画面略显平面化,缺欠古典主义惯常的纵深透视。莱尔对此见解敏锐:调子的处理简略十分,少见中间过渡色,看起来就像闪光灯拍摄的令人惊异的刺目效果。[17]不过,莱尔的阐述言过其实,闪光灯要到20世纪20年代才出现,1887年只有闪光粉,而马奈此作绘于1863年,那时摄影师大多利用自然光,只有少数辅之人造光。消灭中间灰色,斗胆尝试强烈明暗对比,毫不讳忌的大面积阴影紧贴形体边缘行走(《男人体》尤为明显)这是纳达尔带给马奈的直接影响——纳达尔在摄影中率先起用人造光线。与库尔贝那种浑厚结实的美学理想相反,马奈的确不喜中间灰色,他曾批评老师库蒂尔:“完全被中间色包围。”

很奇怪,马奈的肖像作品烙有较强摄影味,静物画手法则传统一些,直接写生而非画照片。马奈参考照片的作品出现平面化,出于早期摄影的技术局限:1.胶片感光层次不够丰富,造成中间灰色减损,体量感也就相应削弱(如《阳台》);2.感光速度慢,不得不借用人造灯光,因对比反差过大,结果是细节付之阙如(如《默兰肖像》);3.早期肖像摄影,为突出人物,模特被置于平面背景,抑限照片空间深度的暗示(如《吹笛男孩》)。摄影诞生之初的技术缺陷——层次、细节、空间欠然——未料却为马奈即兴、酣畅、从容的率性涂抹预留种种可能(真正实现沃尔夫林所谓的巴洛克式绘写)。

可是,历史的费解在于,现代绘画虽部分依附摄影,摄影却无意间推动绘画独立走向:叙事情节逐渐退出,画面自身构成基因日益彰显(如表现主义放大马奈的绘画语言),绘画的全部内容仅为“书写”而非“造型”,淡化眼睛与对象的关系,强化笔意与画布的关系,从而解放绘画。画家的心思从笔端自由流淌,自由铺展,以“游戏笔墨”摆弄形象,收拾画面,将绘画理解为一堆等待处理的颜料,就画笔与颜料在画布上的照面来推敲画幅,反复探索实验,处心积虑做足文章,为现代艺术充分发挥,已是后话,不待细言。

马奈受摄影术的影响是明白无误的——另一幅同样引发争讼的名作《草地上的午餐》,显然带有照相馆布景痕迹。不仅与纳达尔是哥们,马奈本人就是摄影狂热爱好者,自费出版个人影集数册。1868年,即波德莱尔死后一载,马奈据纳达尔拍摄的波德莱尔肖像,创作几件铜版画,纪念这位英年早逝的现代主义生活的英雄;早在1856年,便以照片为蓝本,绘制一幅爱伦·坡(波德莱尔称其为“灵魂双胞胎”)的版画肖像。

迄今学者考证马奈至少7幅作品动用了照片。不仅作品倾于平面化,色彩简练许多,从人物面容与姿势也可看出他受摄影的影响何其深。马奈笔下的形象多为冷漠表情,空洞目光,常常走神,正如史家文杜里所说:“没有什么传情的功能”;史论学者约翰·理查德亦留意其人物造型的些微僵化、呆滞:“是什么使这些模特儿看上去如此专心而又如此发愣呢?显然不是艺术家,而是摄影师纳达尔的魔术盒!”[18]

对事物的摄影式观看,以致画面出现摄影式效果。对于早期画家如马奈,照片起辅助作用,是实现绘画之手段,但照片趣味反向浸润绘画,绘画最终盖戳摄影的印迹,凡参照、借鉴相片的画家(无论坦然拥抱还是审慎接受)庶乎难能避免,无以克服。摄影的幽灵如影随形,不断纠缠绘画。摄影与绘画之命题也由早期的“摄影模仿绘画”移交如今的“绘画复制摄影”。摄影(复制品、印刷品)对绘画创作潜移默化的影响、更易,乃至改写、变局,实属当代绘画遭遇的大问题,亦是亟待探讨的大话题,尤其今之国中,画家大多手持照片作画,而对西方经典绘画的认知基本出于摄影(印刷品),那摄影究竟对绘画意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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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很难不受摄影术影响,如,库尔贝的《画室》和《村姑》,因拼合不同照片而作,光源与投影并不对应,甚或光影的来龙去脉未有交代;再比如,莫奈的《金莲大街》造型模糊,被批评家斥为“舌头舔出来的”,而形象的不甚清晰却涉及早期摄影的技术问题——曝光时间较长,无法瞬间捕获对象,人群稍有移动,便留下模糊影像。颇能说明问题的是,这幅画作所描绘内容,恰好取自纳达尔摄影棚的窗外景色。正是这里,举办了第一次印象派绘画展。[19]

对待摄影的态度,最有趣的要数高更和罗丹了。高更断言摄影术是没有感情的技术装置:“机器来了,艺术走了,我根本不觉摄影于我有益。”高更言之凿凿声明,他不袭用照片作画,结果在其画室,发现数量庞大的照片(即便后来的弗朗西斯·培根,对照片充满敌意,痴迷于纯绘画语言,工作室中仍堆积各类随时调用的摄影图片)

罗丹对摄影的忿忿不满,世人共知——摄影不会激起情感、摄影是谎言、摄影不能进入表层内部揭露灵魂——诸如此类出自罗丹之口的有毒言论比比皆是。他努力保持与摄影的距离,致使他几乎没为自己拍过照留过影。虽然如此憎恶摄影,但最终未能走出摄影,如《巴尔扎克》,收集不同图像资料构思而成。出乎想象的是,照片常常成全罗丹作品。创作过程,他随时停下,为雕像拍照,而后在照片上对不佳之处用钢笔涂抹、勾画,再以照片为蓝本修葺雕塑,如1903年作品《耶稣与抹大拉的玛利亚》,罗丹在照片上调整玛利亚的腿部形状,使其牢固扎入大理石。[20]

专事研究罗丹的学者伊尔森(Albert Elssen)归其为援用照片的首位雕塑家。1896年,日内瓦举办罗丹个展,由于场地狭小,容纳不了太多作品,罗丹索性以图片代替原作。摄影记录作品,然后传播,不经意扩展其国际知名度。罗丹看到了摄影的种种好处,主动与摄影师合作(与摄影师合作时,罗丹决定拍摄角度、光线搭配、背景处理等等,甚至要求在照片上签署自己姓名,拥有照片处置绝对权),1904年一次访谈中,罗丹最终承认摄影是门艺术,他的摄影师令人敬佩。[21]这位摄影师就是鼎鼎大名的爱德华·斯泰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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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与摄影波峰相逐,绘画曾一度将自身规则强加摄影,而摄影“逼促”绘画不断重新设定自身边界与位置。可如此理解,摄影诞生后的绘画史庶几一部影像元素渗透绘画实践的演绎史,但影像并非一劳永逸取代绘画,二者既相互抵触(比如,特写、蒙太奇等手法引入电影之际,亦是抽象艺术出现之时,绘画以抽象抗衡具象,以“前卫艺术”之名抵制“媚俗文化”之实);又彼此影响——传播方式上,二者相辅相成,艺术作品由摄影复制为人熟知,而照相凹版术出现之前,新兴摄影的推广很大程度有赖于绘画[22];图像美学上,二者携手并进,现代摄影(及电影)持续玩弄卡拉瓦乔、伦勃朗的光影效果,当代绘画则坦率接受摄影式观看。

现实主义流派的出现与摄影术广泛应用想必有着果因关联,亦与孔德的实证主义教程相因而应。那位立言从不画未见之物的现实主义画家库尔贝,充分践行观察原则,研磨有形实体,其作品《世界起源》对当时的摄影产生不小震撼,极度逼近与写实,亦启发后来的照相写实主义。当库尔贝展现大特写的性器时,群众肯定惊悸不已,犹如今日道德家目遇色情画报封面。本雅明声称库尔贝是最后一位尝试超越摄影的艺术家,自他以后,画家便纷纷逃离摄影的影响,而印象派最先做到这一点:相信自己的眼睛,重视现场写生。作为对摄影的回应,绘画开始强调色彩。

但印象派究竟无法脱移摄影术的厚重荫翳。印象派画家眼中,现实被理解为光和影,而摄影术本身是对光影的捕捉,以塔尔博特的说法,“自然的画笔”,二者的相似性,说明它们有着内在一致性。

印象派打算游离摄影,摄影却对印象派施予影响,如印象派“仰观俯察”的视角、自由切割的形象、随意剪裁的构图,包括逆光斑驳的灯效,正是摄影惯有方式。德加部分作品有种偷窥的惬意(正因偷窥,解放对象,使其坦然表演,不像写生,模特始终保有几分不自在,做作而僵硬);其铁杆粉丝劳特累克,试着在画幅中经营摄影式造型——分解并凝固肢体动作。

印象派设想超越摄影,不满足单调的黑白,流连于多姿多彩的感官世界,踏上自然光线下捕捉光与色微妙变化之路。可印象派怎么也料不及,对瞬间片段的羁留、短暂真实的抓取,以及用光与色凝固自然景观,并非绘画强项,甚至可说是徒劳的,艺术家还在手忙脚乱调色时,刹那现实与霎间自然已离他们远去。印象派这一理想最终被嗣后感光敏锐的彩色胶卷取代。[23]

“智慧成熟标志的根本革命”在于处处“根据自然规律研究现状”的实证主义信条,对此,不仅摄影术投之若骛,印象派亦锲而不舍,加之管装颜料与便携画箱普及,在外光环境下观察“现象之间存在的恒定关系”[24]具备理论与实践基础。数年之后,新印象派画家恍然觉悟,印象派前辈太感性了,名为客观认识,实则主观的身体视觉,过度倚赖心理机能与生理机制,根本无法遂愿所谓“自然的真实”,便折回画室,用智性解析代替感觉描绘,以光学原理置换色彩直观,准备忠诚履行分析实证主义的素朴理想。与物理学家往来密切的修拉与西涅克,以“科学的”、“正确的”态度点彩作画,穷数年之功,耐心、细致、顽强,毫无希望并彻底绝望地模仿胶片颗粒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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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对抽象表现主义和极少主义的厌腻,复活艺术家对摄影的喜爱。现代绘画造次之间,穷尽自身,当抽象或简化至空无一物,还有什么空间任由艺术家发挥呢,[25]如此,绘画趋于回归具体物像并痴迷有趣细节,而摄影正是拘禁物像和细节的最佳仪器。达盖尔拿出一枚放大镜使观众释然,这说明:一幅绘画,观众绝不能看到艺术家没有(或无法)描绘之物,但摄影作品,内容和细节却是无限的,“摄影这一物质形式揭示了所有影像的面貌,包括最微妙的细节,躲在白日梦避身处的清晰细节。”[26]

摄影诱激绘画投向对细节的关切,并沉醉其中。典型是以克洛斯为代表的照相写实主义。本雅明的比喻最为精彩:画家好比神秘巫医,摄影家好比外科医生,巫医伸手比划对待病人,与病人保持自然距离;外科医生则用手术刀探入病人肌肤。巫医和外科医生的不同行医态度恰如画家和摄影家:画家与对象拉开间隔,摄影师则深深浸入事物,前者提供的形象是完整的,后者是分解的。

对摄影的全面借用,沛然不可阻挡,可从罗伯特·劳申伯格、安迪·沃霍尔、楚柯·克洛斯、大卫·萨利、艾瑞克·菲谢尔、马克·坦希、罗伯特·朗格、格哈特·里希特、菲利普·哈瑞斯这一谱系中寻获脉迹;利希藤斯坦以报刊杂志上照片的印刷网目为绘画元素;照相写实主义艺术家理查德·艾斯特斯干脆宣称:我不能在没有照片的情况下作画;而后期克洛斯的绘画直逼数码像素效果。

早期摄影与绘画看起来很像,近期绘画与摄影看起来很像;早期摄影模仿绘画,如今绘画复制摄影;早期摄影师以一种“绘画式观看”理解摄影,如今画家以一种“摄影式观看”关照绘画。而坚执以纯绘画姿态创作的憨直艺术家——如英国的弗洛伊德、德国的伊门多夫、西班牙的洛佩斯、法国的巴尔蒂斯、意大利的克莱门特——兴许是最后一批畅怀耍弄纯绘画语言的架上人。

 



1  Scharf and Jay, Photo-Unrealism: the Contribution of the Camera to the Crisis of Ocularcentrism, in Melvill, & Readings, eds. Vision and Textuality, p.345.

2  杰夫·沃尔:《瞬间的幻想》,顾峥编译:《我将是你的镜子——世界当代摄影家告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1版,第286页。

3  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307-308页。

4  相传英国画家特纳看到达盖尔摄影术,首先表现为惊慌失措:“此乃艺术末日。”其语气与德拉克洛瓦一模一样:“从今往后绘画已死亡。”不过,摄影史和摄影理论专家沃纳·玛利亚对这种以讹传讹的说法持怀疑态度——或许是史家编造的神话,无法证实。详见[] 玛丽·沃纳·玛利亚:《摄影与摄影批评家:18391900年间的文化史》,郝红卫、倪洋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61-63页。

5  复印机对霍克尼来说,等同照相机,“一架把自己局限在平展表面上的照相机。”这一类比十分准确,摄影术与复印机的相似性在于可复制性。关乎复制,本雅明的见解深刻:“……形成机械复制技术的同时,有关伟大艺术作品的看法也发生巨大变化。人们不再视艺术品为个体创造的私有物;它们是一种集体的影像,它们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必须以从尺寸上缩小它们为条件,才能吸收它们。最终的结果是,机械化的复制技术成为使对象小型化的方式,它帮助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掌握艺术作品,如果没有这些复制品,艺术品本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本雅明:《摄影小史》,倪洋译,罗岗、顾铮主编:《视觉文化读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40页。

复印机出现之前,复制全赖版画或摄影,复印机出现之后,因其强悍的批量复制能力,既可印发革命传单,也可强化官僚体制。摄影亦如此,内含正反张力,本章七节即着眼于此。

如同摄影,复印机和扫描仪是呈现(捕获)图像的方式(英国霍克尼以复印机、中国洪磊用扫描仪制作作品,直接利用复印机或扫描仪的艺术家并不多),被广泛应用于办公和设计领域,其影响不如摄影术,但改变对待图像的态度——随时利用,即时抛弃。尤其有了扫描仪,传统胶片转换为数码格式,图片篡改易如反掌,摄影的真实性之标准惨遭阉割,见本章五节。

6  19世纪西方色情艺术盛行,摄影术诞生地法国,一跃而为色情文化的集散地和销售中心,完全得益于摄 影。伦敦不甘落后,1874年《时代周刊》登载一条消息:英国警方查抄摄影师亨利·海勒工作室,缴获130000张违禁照片。

监管当局严禁制作、出售这些作品,违者处以罚金并被监禁。显然,绘画制作费时费力,过程复杂不说,销售也极为不便,易于暴露。摄影则显其优越,不仅是可复制性,也由于制作的简便快捷,推销时无需摊位,放入口袋即可兜售,一如今日流窜街头巷尾的盗版光碟贩卖者。

7  他们支持摄影术的理由:“提供有用的形式和细节,是好的参考工具,呈现有关世界的经验知识。”德拉克洛瓦如此看待摄影:“画家求助于达盖尔摄影术,修正视觉错误”,他还留意:较之照片,许多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作品看上去整个儿不自然。

虽然摄影使绘画另谋生路,但也为绘画提供创意之源,不仅在资料素材上,更是在视觉经验和表现形式上,如连续摄影、蒙太奇摄影对绘画的影响。摄影术诞生之初,摄影师就背负相机,携带行囊,远赴埃及、非洲、中东、远东,将异域民俗风情带回巴黎(如1849年,法国文学家福楼拜随一位摄影师旅行阿拉伯世界,名曰“摄影考古之旅”),这些来自异国情调的图片无疑激发艺术家的创造力,异域图像融入画面,破除传统观看方式,推动现代艺术的演进,已是常识。

8  Mirzoeff:《视觉文化导论》,第88页。

9  有关绘画与摄影的争执不曾中断,1893年,英国艺术杂志studio有项调研,让知名艺术家回答“摄影术对绘画是否有益?”除少数拒绝答复外,7位艺术家认为具有积极影响,另8位则否认;1896年德国杂志Gut Licht和美国杂志Camera Notes亦有类似调查;1899Magazine of art杂志直接抛出“摄影是艺术吗?”

10 本雅明也看到了经济因素之外,尚有其它原因:早期摄影之所以优越于微型肖像画,乃曝光时间较长,这就要求拍摄对象高度集中;就艺术性而言,早期摄影师大多出自于先锋派艺术家行列。[]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王才勇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172页。

11 由于感光度低,为了取光,当时许多摄影棚设于楼顶,在烈日下一动不动站上十来分钟,滋味一定不好受,且当时照片价格昂贵(本雅明《摄影小史》提到“每张底版售价达25法郎金币”),但顾客仍络绎不绝。以一枚人像照赠送亲友,比馈贻画像更经济、时髦,虽然达盖尔银版摄影无法修改(照片中,雀斑、眼纹等种种瑕疵历历在目),且图像左右相反,大众对此不太在意,因为对普通民众来说,除照镜子外,从未见过自己的真实模样。

12 德拉克洛瓦首当其冲赞颂摄影并使用照片,库尔贝紧随其后,如《画室》那位裸体女子,以一幅色情照片为范本,《锡庸城》和《世界起源》亦参照相片绘制而成,而库尔贝的现实主义手法使绘画有种摄影近距离取景效果,作品《石工》较明显。

13 塔尔博特时为小有名气的画家,其风景写生直接启示摄影发明,影集《自然的画笔》的命意即在此;达盖尔最初职业理想是画家,百余幅作品传世,博物馆多有收藏。

14 恩斯特于1920年首次以画家身份,拼贴照片,制作一幅题为《杀人飞机》的集锦作品;杜尚出于戏谑,在蒙娜丽莎复制品上涂鸦两撇小胡子,却被正正经经地送入艺术史,为挪用手法打开路子,培根解构《蒙娜·丽莎》、《土耳其浴女》与《教皇伊诺森特十世》的作品承继这一思路。

15 “which of us could achieve this exactitude……this delicate modeling……indeed, what a wonderful thing photography is--but one dare not say that aloud.”

16 19世纪50年代,一些精明人士洞见商机,商业摄影师孕育而生,专事制作照片销售给艺术家,当然,色情图片是一大卖点。

17 转引自[] 保罗·C·韦茨、阿诺德·B·格里姆奇尔:《现代艺术与现代科学》,阿恩海姆等:《艺术的心理世界》,周宪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125页。

18 保罗·C·韦茨、阿诺德·B·格里姆奇尔:《现代艺术与现代科学》,第128页。

19 [] 唐纳德·雷诺兹:《剑桥艺术史》(第三卷),钱乘旦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年第1版,第113页。

20两张《幽灵之吻》(Young Girl Kissed by a Phantom)照片中,其中一张,罗丹为幽灵加补双腿,也为年轻姑娘添置双翅;另外一张,罗丹画上柱头,似乎考虑是否将这件未完成雕塑变为台柱像。

21 Jane R. Becker, “Auguste Rodin and Photography: Extending the Sculptural Idiom,” in Kosinski, Dorothy M, ed. The artist and the camera: Degas to Picass, (Dallas Museum of Art; New Haven : Distributed by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91-106.

22 摄影诞生头几年,民众对摄影这种媒介的认知并非来自第一手经验,即直接接触它,而是通过其它媒介的再现——用版画重新绘制摄影图片,或干脆以语言报导、描述——间接熟悉这种新视觉技术。Jan-Erik Lundstron, “Realism,Photograph and Visual Culture”, in Lars Kiel Bertelsen, Rune Gade, Mette Sandbye, eds. Symbolic Imprints——Essays on Photography and Visual Culture, (Conn. : Aarhus University Press, 1999), p.59.

23 早期摄影因技术局限,摄影师只能在黑白照片上填加透明淡彩,满足对色彩的需求,海因、塔尔博特都干过这勾当。但这种照片仅仅像“色彩”而已——颜色单调,而且死板,给人以虚假效果。以现行观看标准观之,犹如阳光下暴晒退了色。随色彩感光技术的出现,商机无限,各大胶卷公司纷纷投入对彩色胶卷的研发,早期柯达与爱克发之间的较劲,演变为柯达与富士的竞争。

由于拍照过于随意,粗制滥造的彩色照片显得格外俗鄙,讨伐之声不绝于耳。杉本博司以为:“黑白摄影会给出更强烈的现实幻觉,彩色摄影不会给出一种真实的彩色感觉。”里希特则肯定:“因为黑白照片要比彩色照片更强烈地诉诸于人,黑白照片远为直接,也不艺术,因此可以信赖。”桑塔格也偏好黑白:“彩色摄影那令人扫兴的逼真性封杀了照片,使之无法获得古意盎然的气氛。而黑白摄影却可以因时间的流逝获得可贵的审美价值,变得更有魅力,更有意味,更感人。”

以平民立场,黑白胶片理应受到责难,因其沦落为感伤、怀旧的代名词,成为小写的美术,“甚至更坏,变为手工艺的死水。”彩色胶卷的出现(加之快洗连锁点的配合),“实现无产阶级美学期许”。黑白/彩色之关系可化简为专业/业余之对照,实乃精英/大众古老版本在技术美学上的体现。另外,数码技术普及人人手持一部相机时,无论何种胶片,都沦为专业化的代名词。

24 孔德:《论实证精神》,第10页。

25 利奥塔有一现身说法:高速变化的媒体世界和消费社会中,绘画和摄影的静态特征均带有反影像品质,但绘画拥有照片不具备的特性,能够画出照片无法呈现的形象,因此先锋派艺术家“将绘画引入由崇高美学开辟的领域”,此种崇高美学并非由鉴赏力支配——“眼睛不能发现而需心灵才能揭示之物”。[] -弗朗索瓦·利奥塔:《表现呈现 不可呈现性》,《非人——时间漫谈》,罗国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版,第138页。利奥塔推出的典型画家是布鲁斯·纽曼,并以大量篇幅书写。但利奥塔未能看到,以纽曼、罗斯科为代表的色域画派,却是现代艺术的末路。

26 本雅明:《摄影小史》,罗岗、顾铮主编:《视觉文化读本》,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