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划痕 |
日期:2012-11-13 22:11:20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
卢卡契觉得,小说是把时间作为基本原则的唯一艺术形式。当他准备提交此番言论,是否想到了摄影术? “时间是照片的第三维度……,图像缺少这一维度而不成其为照片”。[1]摄影不仅是其它艺术形式的参照系(绘画对时间的编排和空间的切割源于摄影),抑且时间就是主题。不同于绘画、建筑、雕塑等空间性、永恒性为旨归的艺术门类,也不同于电影、电视、录像等运动性、连续性为意趣的媒质形式,正是介于二者的居间状态,形构摄影的美学张力,显证其深刻的复杂矛盾,这注定摄影是一门关乎时间的哲学,一门涉及时间的艺术。 布勒松曾如此声称:“困难的是观看,……人们就是不能学着去看!学习观看会使时间惊人地膨胀。”什么意思?观看为何接应时间?或说,时间何以纠缠观看? (1) 影片《烟》有这么一段镜头:小杂货店老板奥吉是位业余摄影爱好者(仅有的一架相机也是年轻时“偷”来的),每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角度,对着同一场景抓取一帧照片,四千多天,坚持不懈,风雨无阻。某日邀请住在附近常来买烟的作家保罗·班杰明观看这些自诩为“生命记录”的“作品”。为啥拍这些照片?奥吉的回答是:“即使这么小的地方,仍有许多时事发生上演,就跟世界其它角落一样。” 这些照片看上去差不多,班杰明完全被其“淹没”,有些稍度不适,轻微厌烦,翻阅随之加快,奥吉建议他有点耐心,“不放慢速度,是看不出东西的。”面对班杰明“可它们一模一样”的诘问,奥吉说道:“它们是一模一样,却又彼此不同,天色有时亮,有时暗,有时夏天,有时冬天,有时工作日,有时周末,有时人们穿厚重大衣,有时穿T恤短裤,有时是同一人,有时不一样,有时不同一群人,却又同时出现,同一群人有时却不出现,地球绕着太阳转,每天,阳光从不同角度照着地球。” “时间永远持续稳定的步调”。当观看速度放慢,果然读出许多名堂,差异逐一呈示。翻着翻着,猝然看到妻子爱伦浮现其中一张(或许上班途中无意走入取景框,图1.74),班杰明端详稍许,便潸然垂涕,悲伤不已。原来,七年前此地发生一桩银行劫案,爱伦被流弹击中丧命,腹中胎儿未能幸免。“时间的疤痕”抓住了他。 照片中,时间不会溜走,因为时间在此停止了。镜头攫取一粒时间,“阻止它被后来的瞬间抹去”[2],这粒时间所裹挟的事件虽可无限重复(复制),却只能在现实中发生一次,犹如死亡可以重复,但个体的死亡是唯一的,只能发生一次。 照片机械重复着实际上永远不可重复之物。以巴特的“刺点”论:“框内发生的一切一旦跨入了框,便已绝对逝去。摄影被定义为不动影像并非只因为其中表现的人物动弹不得,尚且因他们已出不来,被麻醉、钉了起来,如蝴蝶标本一般。然而,一旦了刺点,便开启一片盲域……”[3] 在奥吉的单调镜头下,最乏味无趣之地,仍旧满载戏剧因素;在班杰明有耐心的观看中,最平淡无奇之处,依然展呈诸多时间之差。照片讲述着事物的生成、丢失与死亡,并悄然在观看中演绎。摄与看之间,时间“惊人地膨胀”,盲域开启了。 (2) 摄影是时间的辩证法,虽未创造永恒,却驻留了时间,[4]定影剂相当于为时间涂抹一层防腐剂。照片既是过去的,又是现在的,它将现在带往过去,又把过去置入现在,并随时卷向此后,已流逝的时间与尚未到来的时间在照片中重逢,在观看中聚合,故“一种共生的存在”摆在世人面前。 不算漫长的时间跨度,个体生命被切解为大量照片,形成持续涌动的影像流,这些照片相互否认、疏离、诋毁,却又相互确认、补充、印证,生活的轨迹在时间的踪迹中辗转迂回。按快门一刻,时间就已绝对过去,虽然过去消逝了,照片却是具体的、有形的、物质的,指涉“这和此时”(here and now),此时此地的观看与照片所昭示的过去,两者间形成错位关系,而意义便蕴涵于不可抵制的时间“脱臼”之中。其力量寄寓时间的摄影则将时间的冲突、时间的抗争加以视觉化、图像化。这说明,照片具备双重观看差异:不仅呈现时空差异,同时提供意识差异(拍摄时刻与被看时刻的意义落差)——过去时的照片发出进行时的提问:“此时此刻”为何生活“此地”?巴特以为这很可能是真正的形而上学。 (3) 随技术推进,胶片感光速度加快,发现原来还可操纵时间,切割空间。再想想15世纪的莱奥纳多先生多么可怜,在佛罗伦萨市场买来小鸟,然后放掉,只是为了能在几秒钟内观察小鸟翅膀的开合。 摄影为时间进程的突兀中断、运动形态的戛然而止,所逮捉的便是“时间中没有展延的‘点’”。此“点”的前因后果虽不为人知,片断之间却可达成协议,引申无限意义(电影相反,一组镜头构成意义)。庄子的“飞鸟之影,未尝动也”与墨子的“影不徙”的哲学论证远远走在摄影实践之前,而芝诺的“飞矢不动”这一诡辩最终实据确证。摄影和哲学对怎样凝定时空运动有种本能迷恋,就像生物实验的切片,照片乃时间的切片,这显然又与哲学的路数不同:摄影将世界分解,以反对连续性和系统性。 摄影对事物的挽留犹如松脂霎时包裹觅食的昆虫,泛黄照片一如晶莹琥珀,以沉寂和静默的姿态明证时间的飘忽与逃逸。摄影的偶然性、特殊性、奇遇性,表呈其本源是时间的言说方式,让流逝时间永恒冻结空间内,“是对孩童时光匆匆一瞥的固定,此后将不再改变且永远生动”。照片的安宁、稳重,与周围世界的嚣杂、幻化形成对照,时间片断中的琐微事物,脱离时空限制,力避命运诅咒,在遥遥无期的旅途中,残酷抵御时光的蜕色与侵蚀,绝不屈从于岁月。 瞬息的快门释放,物理与化学顿然发生作用,吐出“一种视觉不可触及的轻盈,它沉淀并凝结成了表皮的稠密”[5],一个时间的细节就此定格。照相机滞留物质的运动与变化,纵使再快的曝光速度(1/4000秒)也占据一截时间段:申述生活由许多有趣瞬间、值得拍摄的事件填充。事件过去,不再复返,相片存留,待为见证,也是时间无情消逝、无法还原的见证(加之时间对照片的折磨、耗损,另一层时间见证)。若照片签署日期,其中事件则被时间看守并保护,却是辩证式的诡异存在:被时间看护的照片见证自身被时间吞食。 时间是否真实“取决于它是否有内容,是否提供了作为思想素材的事件”[6],记忆正是“内容”与“事件”在头脑中残留的影像,是“经验的剩余”,是“对刺激物的反应过后所遗存的潜在踪迹”。照片时不时拎出记忆深处的伤疤,虽然光阴荏苒,无常无奈,摄影却有助于涤除时间流逝所带来的阵痛,作为唤起相关记忆的栖居之地,它要么充当被时间摧毁之物的魔幻般替代品,要么裨补记忆的阙失。[7]这样,摄影便创造一种现代性时间经验的新关系——“碎片的修复”和“生活在别处”。 时间具有破坏力量,无情摧毁事物,摄影却能征服时间,坚强而固执地拖住时间步伐。比如,时间之流会腐蚀绘画,产生致命后果,颜色发暗、龟裂、剥落,摄影虽寿命短暂,但在有限生命内,时间的沙漏为照片蒙上一层黄色的神秘面纱,随时间推移反而魅力倍增,获得出人意料效果。绘画也因摄影而超越时间大限,复制品不断复制,复制的复制,时间繁衍时间,使复制品永存不朽,绘画原作总有一天化为灰烬。 (4) 早期摄影因技术缺欠,需长时间曝光方可俘获物像——如达盖尔银版摄影法至少需15到30分钟,反为照片增添一股诱人吸力。长时间曝光,人像凝聚出综合表情,曝光过程使被拍者并非“出”了留影瞬间,而是“入”了其中:仿佛进入影像定居了。[8]早期摄影有种灵光环绕,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对巴特来说,这“黄”是“光的宝库”)可能比一幅扑满灰尘的油画更可亲切回忆,勾起系念情怀,因为“灵光栖息在他们身上,甚至深入到他们外衣的皱与领结的凹痕内。”[9] 在巴特和本雅明看来,技术的发散却“将灵光从相片中去除。”如今的快照将对象定型,一瞬间,对此人的判断便发端于这张照片,确如死后只能在档案中读取其人信息。“快照——和死亡一样——是即刻地诱骗客体逃离一个世界而进入另一个世界,进入另一种时间……”[10],那被拍摄者已经死了,“那被看见的已经死了”,他所是的那个时刻永远过去了。[11] 4 André Bazin, “The Ontology of the Photographic Image,” in Alperson, ed. The Philosophy of the Visual arts, p.279. 7 Bourdieu, P., Photography: A Middle-brow Art, translated by Shaun Whiteside (Oxford: Blaekwell, 1990), p.14. 布尔迪厄接下来并不认同这种心理主义式的描述,因为它不能充分解释大众摄影实践所隐含的社会性功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