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眼机制的哲学基础 |
日期:2012-11-13 22:23:49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
这里有一大胆假设:拉斯科洞穴壁画出自小孔成像。原始人类坐卧黑黢黢的石窟内(仿佛柏拉图洞穴的居民),透过穴壁的道道裂缝,动物奔跑的图像投射至对过墙面,当看到这一景象,他们肯定惊呆了。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逐渐意识到,凡墙上有动物图像出现,穴外必有实体出没,这是捕猎的绝好时机。并非每天都有那么好的运气,随季节转换和动物迁徙,原始人随时面临饥饿威胁。翘首企盼动物显影的原始人干脆直接将动物形象绘制在墙壁上,将图像等同现实,以表达自己的意志(或超自然的奇迹)。不过,这一假设有个问题难以解决:小孔呈现的图像正反颠倒,那怎样解释原始洞穴壁画的方位正常? 也许麦克卢汉给出富有启示性的回答:上下方位正确的视像并非直接观看到的,而是感觉到的。因为小孔成像原理告知,眼睛捕捉的视像是颠倒的,但从身体功能上,我们学会把颠倒的视像再颠倒为正常模态,其办法是将视网膜印象还原为触觉和动觉——“方位正确的视像,是一种感官向另一种感官转换的结果。”[1]这与笛卡尔和贝克莱的说法不尽相同,却十分类似。 这一不解之迷在贝克莱时代甚为流行[2];早在17世纪初,开普勒便解释了物像束集视网膜,发生颠倒图像这一现象;笛卡尔则通过解剖实验,证实开普勒这一发现,并确认能产生知觉的不是视网膜,而是大脑,因此,视网膜形成的影像,和真正“感知”到的影像未必全然相同。[3]笛卡尔以其唯理主义观念,坚信看到的正像,是心灵执行的判断,是心灵将倒像纠正为“正常的影像”,换言之,视网膜被动呈像,理智则主动对此调节、审视、校对。 笛卡尔虽承认眼睛的观看,但拒绝相信眼睛具有判知功能。当读到“就算没有眼睛,我们也能看到东西”这句话时,他与柏拉图的联宗便一目了然。在笛卡尔的积念中,惟有心灵才是真理来源,心灵犹如暗箱,不偏不倚正确反映外来事物。 近代时期,言诠人类视觉的生成,暗箱为广泛采纳的类比模式。[4]笛卡尔亲手剖解一只死牛眼睛,研究晶状体和玻璃体的组织构造,并与暗箱对照,观察视网膜呈像到底如何成形,之前是没有人这么干的。 17世纪的哲学家似乎都与视觉有关,笛卡尔详查眼球的生理机体,精钻几何光学,并撰写光学仪器设计与构造的相关文论[5];斯宾诺莎是位手巧的透镜磨制工;马勒伯朗士在光学理论和视觉心理上颇有造诣;莱布尼兹对光学仪器也着迷十分(莱布尼茨虽极力批判笛卡尔,却是笛卡尔学说的完成者)。尤其暗箱呈像原理,在笛卡尔、洛克、莱布尼茨的著作和开普勒、牛顿的实验中占有一席,且有相当份量。 暗箱是一种视看装置,其意义已然溢出自身容积。暗箱能够精准呈像(经验事实)与暗箱作为技术实践(认识论构建),二者所触及的层次不太一样。它不仅像一面镜子收罗万物,同时深嵌背后的知识系统。[6] 观察方式的不同引出对世界指识结果的差异。暗箱机制被认作“正确”观看的范例。它首先是一种认知方式,其固定的观察位置、内部与外部的划分、主体感知与客体呈现的区隔,对如何慎密勘探世界颇有启发。暗箱小孔对应某一确切的单点,以此点出发,世界可合符逻辑地被推导、定位、赋形。因此,暗箱机制(正确地“看”)是一具担保接近客观真理的机械装置(研究世界的方式),无论对于艺术家或科学家、经验主义者或唯理主义者,均可顺利研磨客观外物,建立“真”之世界。 暗箱技术与透视成规和几何光学一道,是打开文艺复兴大门的锁匙,通过这组密钥,世界按系统化的恒定原则加以组织、设定、张罗,任何的不一致和不规则均被勾销,确保组成同质的、统一的、准严谨致的空间秩序。[7]更其要紧,暗箱为单眼机制,是对身体知觉的修正,芟夷肉眼的生理或心理局限。因为我们有两只眼睛,实际的观看——双目同时在场,不停开阖,所接收的物像有着微妙变化与差异——并不像透视学所描述的那样,有一固定视点。为捕获客观物像,呈现准确事实,进而获取精当知识,切须发明一种科学机制,对单眼结构的强化,正是出于矫正或克服人类所谓的观看缺陷。西方的近代认识论,暗箱机制身居要津不足为奇,尤其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和洛克的“白板说”,与暗箱机制具备学理上的一致性。他们是建立“心灵作为内部空间,清晰明了的观念要在内在眼睛前受到审视”之构想的灵魂人物。 洛克的“白板说”实乃暗箱原理的哲学版本。暗箱机制是观念的显像方式之喻形,“心灵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任何记号,没有任何观念”,这块空无一物的白板,或由外物刺激(感觉),或由内心活动(反省),生成经验,产出观念。且心灵这一暗箱(内部感官)并非消极被动接受外界刺激,它可以积极反应、回馈,作为检察官对所取得的经验给予内察、辨识、判断——所谓正确知识(或观念)的获得,就是考察思想与外界现象之间是否符合。 外部世界照亮心灵,心灵开示外部世界,二者相映互证,构成知识和观念的坚实基础。洛克所描述的图像空间具有特殊意义,指出暗箱意谓什么:一个“法庭”。当看到Camera(暗箱)和Cameral(立法或司法机构)两条词汇,二者间的词源学连属顿然彰明昭著。洛克赋予观察者(自我反省者)更多、更可靠、更有效的判断力,保证并监督外在世界与内部再现之匹配对应,以清除任何无序与混乱。[8]暗箱机制被假设为关照世界的理想模式——内在的理知法庭裁度万物——藉此视觉隐喻,行为能力人被定义为拥有自主权的认识主体(或道德主体,或司法主体),赋畀自由而充分的理智决断。[9] 笛卡尔的怀疑是普遍的,凡未曾细致考察的知识不可妄为思考依据,凡经不起切实推敲的原则都被阻挡知识基础之外。周围世界、身体感知均是可疑的,笛卡尔连数学观念都要怀疑,那还有什么是不可怀疑的呢。唯一不容质疑的便是我的思考。故“我思”奠基笛卡尔哲学大厦,这道命题确定“我”是实体,其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从这则唯一确定的命题出发,导出其它确定知识,即思想的具体内容,犹如单一固定的暗箱小孔呈现精致图像。 笛卡尔以蜡块为例(遇热便融化,形状、体积、颜色随之改变),拒不承认“眼见为实”。对于笛卡尔,黑暗是场噩梦,在一团乱麻的幽闭空间中,什么也不能获知,他一直被怎样猎取清晰与透明这一问题困扰,但暗箱是个例外。暗箱原理(正确的“看”)证实了观看者如何通过心的感知认识世界:内部空间的确切定位,是理解外部世界的先决条件。与外部相隔离的封闭、独立、黑暗的内在空间,实现了笛卡尔的“我将关闭我的眼睛,关闭我的耳朵,并藐视我的感觉”这一说法。 对不喜混乱、无序,偏好清晰、秩序的唯理论哲学家而言,透视法是再好不过的视觉机制,若说笛卡尔的方法论昭示了需逃避肉眼的有限性、或然性与偶发性,那么暗箱原理符合他孜孜以求的有关世界的纯粹客观知识。[10]对确定知识的探询与叩问,笛卡尔最终全然拒绝肉眼,果断走向机械世界。他之所以不信任身体,概在于“以感官为媒介而察知的一切东西都是可疑的、不确定的”[11],惟有科学和技术的授权,方可获致理性认知能力。肉眼被彻底抛弃的同时,观看的生成机制被锤炼为几何光学系统,身为哲学家、也是数学家和科学家的笛卡尔,成为解析几何的创始人再正常不过。 笛卡尔害怕被视觉欺骗,坚信大脑的理性思维,他顺理成章得出结论:是心灵在观看,而不是眼睛,并声称“我不是以眼睛看到他人,而是以心灵判断他人”。在笛卡尔的心灵图像理论中,心灵是一面置于身体内部的剧场或屏幕,精神活动是一种观看形式,思想和意义就来自心灵所制造的图像。 若依赖身体和肉眼,只能得到外在世界的虚妄剧情与虚幻图像,故不可信任视觉,“除了心灵以外,我是不承认任何别的东西的。”云端翱翔的可爱天使则是笛卡尔心目中最完美的人样,而他的无身体意识,只好把无头之躯交付20世纪的娱乐工业。所以梅洛-庞蒂书写长文《眼与心》,论难笛卡尔的无躯体思维的身心分离观,批驳笛卡尔的视觉理论:思想再也不愿同可视之物联结,而是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重构可视之物。梅洛-庞蒂讽刺笛卡尔的忠实拥趸,他们在镜中是看不到自己的,所目击的都是假人,因为他们蔽于反省/视看的二元对立,其心/身、主/客、灵/肉之分只能视事物为思想把捉的对象。 不信任身体的单眼机制在19世纪早期遭遇普遍质疑,而18世纪,另一套判然有异的视觉认知引发关注,这套视觉模式便是古典视觉理论与经典光学理论所攘斥的身体。譬如,拉美特里虽然赞同笛卡尔学说,但以身体唯物主义立场纠弹笛卡尔的观看理论,“眼睛实际上是一种镜子,在这种镜子里,心灵可以观看物体所呈现的对象的影子:但是并不能证明眼睛真正是专为心灵观看的……”[12] 5 笛卡尔证明了光的物理属性,而不是某种神秘的精神性介质,更非神迹的显示。既然光是实存的物质,具有物理属性,那么就可用数学方法予以测量、分析、考察。虽然笛卡尔的光学理论有诸多罅漏,甚至匪夷所思(遭遇20世纪“肉身哲学家”梅洛-庞蒂的极力批判),若将笛卡尔的研究与摄影术的诞生相联系,未免过分,但他对光的重新认识,对此后的光学研究至关重要。另外,笛卡尔视觉理论的贡献在于:之前解释视觉的生成,均立足于眼睛,笛卡尔则开始思考大脑:感觉只是一系列表象,需得到心灵的辅助。 6 Jonathan Crary, “Modernizing Vision,” in Foster, H. ed. Vision and Visuality (Seattle: Bay Viwe Press, 1988), pp.30-31. 9 Catherine Wilson, “Discourses of Vision in Seventeenth-Century Metaphysics,” in David Michael Levin. ed. Sites of Vision: The Discursive Construction of Sight in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97), p.1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