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梅洛-庞蒂的观看理论
日期:2012-11-13 22:24:40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196153,年仅53岁的梅洛-庞蒂猝死书桌旁,当时案头摊开一本书——《屈光学》(Dioptrique)。[1]梅洛-庞蒂被笛卡尔的幽魂纠缠整整一生,直至此时,仍希望再次从其著作中获取批判的灵感和资源。

可以设置这么一出场面:假若笛卡尔的寿命足够长,活到梅洛-庞蒂那个年代,想必他们会为摄影术之优劣展开一场激烈论辩。对笛卡尔来说,摄影术属于人工器官,成功摆脱肉眼局限,自然是认知世界的最理想工具;梅洛-庞蒂则以他的知觉现象学立场申述,恰恰由于摄影术弃离了人的肉眼,用光学取缔感觉、以机械代替身体,“最终断开与知觉体验的联系。”[2]梅洛-庞蒂之所以反复唠叨塞尚,就是要以“手工”对抗机械之术,用“肉眼”对抗心灵沉思。他甚至以极其夸张的形而上语言说道:谁失去那双肉身之眼,“谁就会把整个灵魂抛置在一个漆黑的深渊,在那里,重见阳光及宇宙光明的一切希望都停止了。”[3]梅洛-庞蒂通过席里柯和罗丹之口,确信照相机的瞬间视觉让运动凝滞僵死,“摄影使得由时间的推移旋即重新关上的那些瞬间持续打开,它破坏了时间的超越、侵吞、‘变形’,而绘画却相反,……绘画追求的不是运动的外表,而是运动的密码。”[4]

如何获悉这“密码”?乃因“第三只眼”缘故。它内在于身体,属身体视觉思维,不仅在看世界,甚而看到了心中的形象,犹如有第三只耳朵透过内心引发的噪音,辨认外来的传语。[5]画家所表现之物默然埋藏世界之中,但通过“看”,事物秘密的可见性被窥度、觉出、渲染。因此,画面所呈现的不是物体的实在,而是观看的实在——以一双奇异眼睛瞩目并夯实之所绘。第三只眼比机器高明得多,直接与世界打交道,画家的第三只眼跳出,惠临画面,驻足其间,然后到物中兜了一圈,逗留于事物的表皮,并“扯破事物表皮”,为眼睛提供深入内部观看的线索,洞悉事物密码,并在画面(或为观众)泄露密码揭发可见性之谜,晓示不曾触及的非常之物。

在笛卡尔不多的绘画论述中,将绘画的全部功能筑基描绘能力上,而描绘的能力又依附规律,这规律无疑是透视学,[6]其完美的科学方法体系生产完美的世界表象,“抽取出关于它们之性状的消息”。梅洛-庞蒂却把绘画归为本质与存在、想象与现实、可见与不可见的混合体[7],在他看来,笛卡尔的视觉理论是不正确的观看学说,其绘画观滞留于物理层面的“知”,仅是对某物的提炼与垂范,是肉身之眼匮乏、枯竭的结果,是相遇关系削弱、减损的结果。于梅洛-庞蒂,视觉思维不是按照某条规律(如线性透视法)活动的,画家的眼力在观看中学习,依赖自己的眼睛学习,“眼睛看见了世界,也看见了世界要成为绘画所缺少的东西,更看见了绘画要成为它自己所缺少的东西,以及在调色板上绘画所等待的颜色。”[8]而幽灵般的视看好比十字路口,是存在的所有方面交汇遇合之点,[9]分泌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意义”,[10]笛卡尔却要把“这些幽灵所造成的无对象的幻觉与感受,从一个没有歧异和暧昧的世界里驱逐出去。”[11]可是,理知并未赶走神秘,反而无意间制造更多神秘,观看便是这样一种神秘。

在《眼与心》中,梅洛-庞蒂提到这样一则经历:“当我透过水的厚度看游泳池底上的方砖时,尽管有的只是水和反射,但我看不见它们,恰恰是我通过水和反射并借助于它们才看见了方砖的。”[12]这句话很有意思。回头再想想古希腊哲人是怎样诋毁眼睛的——人总被眼睛欺骗,如水中弯曲的筷子或船桨;笛卡尔也害怕被眼睛蒙蔽,是故关闭他的眼睛,藐视他的感觉。不过,此种视觉詟惧症在梅洛-庞蒂这里得到修正,理智固然可以拒绝这一欺骗,感官却无法躲让这一诱惑,梅洛-庞蒂愿意流连于“幻觉”,被其欺骗,这种“诱惑”以他的切身理解,乃“观之沉思”,是正确观看的体证。

梅洛-庞蒂的存在主义现象学与海德格尔有着相近之处,他在海德格尔的基础上又前行一步,将“此在”具体到“身体”和“内在于身体的第三只眼睛”,亦将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具体化为“知觉世界”。梅洛-庞蒂以物质/意识、能看者/可见者相与兼容的肉质哲学为基础,以身体知觉取代我思主体,重启被抽象理智所掩盖的感性之无限丰富性。就像柏拉图追求确定性,以换取了然无障的绝对知识,唯懂几何学的后生获准踏入学园,笛卡尔亦追求清晰、明确、秩序;而梅洛-庞蒂的哲学是模糊、晦、复合,与他们的明晰哲学不同,梅洛-庞蒂是位含混哲学家——其心目中的哲学是面对事、物、人、世界时滋生的目眩,以及念及这种目眩的激情。

梅洛-庞蒂驳斥灵/肉、心/身的对弈。为攘除二元论,须找到一中介:认识的主体(心、灵)与被认识的对象(事、物)交涉、织补、统合。身体就是这样一具中介,栖居于万事相互效力的象之语境中:既是显现的主动态,又是显现的被动态;既是作用的客体,又是被作用的主体;既是施动者,又是受动者。

梅洛-庞蒂接着海德格尔的话头说下去,身体存于世界,是世界一部分,世界并非与身体绝缘的意识对象,而是身体的自然场域、居住寓邸,“我的一切思想和我的一切知觉的环境和处所。”身体处于、浸于、没于物质世界。可是,身体即非纯粹物体的存在,也非纯粹意识的存在,它具有一种奇妙而暗昧的居间属性:虽是物,深嵌世界之中;却有感知,是心灵之源。

对世界的索解首先得将身体引向世界,所孵化出的思想,仅是对已发生的身体感触的再度考量,或是对身体知觉的事后追忆。故而,是身体在表现,是身体在说话。[13]哲学家汲汲以求的形而上高尚命题,却根植于他们极度诅咒的形而下龌龊身体。

意识的理解与身体的感知是两种不尽相同的心智类型,前者将事物对象化,由此产生哲学,这是人与世界的外在对峙关系;后者将事物身体化,由此产生艺术,这是人与世界的内在默契关系。梅洛-庞蒂以塞尚为例——画家只有献身世界,世界才变为图画。此话意思是,艺术家并非隔岸观火站在世界之外观察世界,而属于世界,或身心融入的眷顾与默会,或“远距离的抚摩”。这显然与笛卡尔的绘画观——抱着超脱态度面对世界——完全不同。身体是物质世界组成部分,艺术家“浸透”世界,与世界共谋,绝非木然的旁观者,身体首先借给世界,作品尔后诞生。如此这般,世界肉身化了,肉身化既是身体-主体的外在化,是身体向世界裸露,与外物的直接碰触;肉身化又是世界的内在化,外物向知觉的显现,持续对身体形成诱惑。

笛卡尔与梅洛-庞蒂同样花费很多工夫解开纷杂的视觉迷团,前者探究视觉的物理机制,追求法则之下的确定性;后者思量视觉的生物功能,颂扬肉身之眼的奇异性。梅洛-庞蒂以为,看是心灵之窗,按照身体的意愿去思考,非按照心灵的意思去思考,“这个世界,不是自在的,也不是物质的,我的活动不是心灵的一个决定,一个绝对的活动。这个活动乃是观看的自然结果,观看的成熟”。[14]梅洛-庞蒂的早期理论取法格式塔心理学,持续浇灌此后对观看之谜的现象学破译,他试着得知“观看”这枚词汇自身究竟带有哪些属性:与其说我看见它,毋宁说我依照它在看,或者说我与它一起看。观看不再是观看者和被看者之疏离,本然的世界与认知的世界之分异,因为视觉乃取自或形成于事物环境中,在此环境中,事物与“我”彼此“照面”,事物是身体的延伸,或身体化作事物的附件,主客在观看经验中合二为一,“感觉者与被感觉者的不可分性,就像晶体中的母水那样持久”[15]

身体是观看和动作的交织物,正因如此,懵懂的观看系于活动,系于身体,意义的摸索经由肉眼-身体完成。在梅洛-庞蒂这里,看与被看不再有效区分。看,不是单纯的看,而是“看”与“动”的胶着,身体与可见世界的接触。其现象学第一则悖论就是看与被看系同一过程:“不解之谜在于,我的身体同时既是能见的,又是所见的。身体注视着一切事物,它也能注视自己,并在它的当时所见之中,认出它的能见能力的‘另一边’。它在看时能自视,在触摸时能自摸触。”[16]碰触一块石头时,不仅摸到了它,抑且被石头碰触了;同理,我在看,是被看之物召唤我去看,是浩淼莫测的事物注视着神情迷乱的画家,“以致我们不再晓得哪个在看,哪个被看,哪个在画,哪个被画。”[17]

 



1 Martin Jay, “Sartre, Merleau-Ponty, and the Search for a New Ontology of Sight,” in Levin, ed. Modernity and the Hegemony of Vision, p.176.

2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104页。

3 梅洛-庞蒂:《眼与心》,第161页。

4 同上,第158-160页。

5 陆扬主编:《20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二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798页。

6 梅洛-庞蒂:《眼与心》,第142页。

7 在梅洛-庞蒂眼里,一幅画无疑是“含糊”的,“既是外中之里又是里中之外”,如果没有绘画,人们将永远无法理解幻想的实质:“幻想离现实近得多,也远得多:说它近,因为在我身体中幻想是它生命的图表,它的髓质和肉质;……说它远,因为画只是物的相似体,它并不给心灵一个机会去重新思考事物的组织关系。”《20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二卷,第798页,或《眼与心》,第132-133页。

8 梅洛-庞蒂:《眼与心》,第133页。

9 同上,第163页。

10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255页。

11 梅洛-庞蒂:《眼与心》,第139页。

12 同上,第155页。

13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第256页。

14 梅洛-庞蒂的思想近似“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禅悟三段论。

15 梅洛-庞蒂:《眼与心》,第130页。

16 同上,第129页。

17 同上,第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