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的出席之证明
日期:2012-11-14 21:14:19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任何相片都是一份出席证明,是摄影的诞生为图像家族带来新型基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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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是家庭娱乐的重要组构部分,记录和生活并举,日常片断被镜头拦截,私密与琐碎于是获致一种仪式性崇高而饱富戏剧色彩,这些日常片段装入相簿,为家庭建档,作为下一代信物的相簿凝聚成“社会记忆的核心”。[2]

若说电视支配日常生活,摄影则切断电视图像,提出完全的静止与沉默。[3]个体生命的行踪由不同时期的快照组成,有了家庭影集,可聚精会神观瞻亲朋好友,还有儿时怎样一幅模样,暗自忖量又如何一步步至今——成长经历在影集中见证,出生到死亡,几乎会有一系列照片“自动”记录其过程,大多出于不经意间:偶尔的家庭合影,间或的毕业典礼,年终的单位聚餐,旅游景点的“到此一游”。就记认而言,照片等同镜子,一面有记忆的镜子,这面残忍镜像的可信度更高,因为“实际的镜子伴随我们穿越时间”,从中显不出变化[4],照片却时时都在提醒我们的沧桑年轮。

相机是活化记忆的工具,照片则为生命遗留的纪念品,[5]而影集又是压缩的家庭史或成长史,负载经历,保存记忆,“保存了消失的时刻及似先前生活一样的现实魅力。”[6]这是对时间限制的克服,作为物证链接过去、现在与未来。

记忆是过去在过去之上的叠积”,影片《银翼杀手》的复制人没有自己的过去,没有自己的历史,过去和历史的缺席意味来路不明。女主人公蕾切尔企图以一张与母亲的合影证明自己,照片在这里作为证据出场,是“一份出席之证明”,是身份之确认。它不仅仅是一份证明,也是蕾切尔对过去、历史、家庭的强烈意愿。巴特因珍藏母亲年轻时一张照片而大发感慨,道出“此曾在”这一简单而又深刻的摄影本相。

过去意识表现在历史之中可命名为传统,体现在个人身上可命名为记忆。[7]照片对记忆而言,是甩脱地点、时间后凝固的影像(记忆定格了),观看照片,诱发记忆,活于照片所交付的时空。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影迷》中,皮奥里的母亲过世,他没有去墓地,“我不能看着她下葬,”意志消沉的他反复阅读母亲生前的影带:“人虽然已经不在了,却永远可以在这里看到,真好。”他不敢去墓地,墓地意谓永远的结束,而影像却保留生命的残迹。当生命被短暂时间摧毁,“必将有那么一种装置来记录所发生的一切。”

照片,生活踪影的迭交、并置,散落时间之流的相纸汇聚于影集,形成环环相套的往昔故事,却又是剥离意义的图像,有待回忆追溯意义,故撕成两半的家庭合影则为痛苦回忆。回忆就是品味远离此刻的过去,而拥有照片,遂在此时拥有过去,搜索并激活沉睡的印象,“对沉浸在回忆中的作者来说,重要的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而是回忆的编织——珀涅罗珀式的回忆活计。”[8]是的,记忆系照片的缀辑,记忆诱发记忆,将片断汇成完整叙事。最差的照片也能提供足够回忆线索,默然招认。

每张照片都有属己的历史背景,它是个体秘密的策源地,属于这些照片的人方可开启记忆的秘密之匣,并刺痛记忆。对于和秘密无关的人,这些照片毫无价值。伯格对私人照片和公共图片的应用作了很好综括:私人照片与被拍摄者有种持续的连贯意义;公共图片从语境中抽离,只提供与生活经验相隔离的信息,它是一种死的东西,“正因它是死的,所以可以自由使用。”[9]由此观之,私人照片使用的受限,很难划入公众的情感半径。

美国摄影家比阿德说:“人生是积累,这个积累,源源不绝的来自媒体的图像、物品、数字、事件、与各种人相遇、电话号码等等。”[10]累积说明什么,不正是为了回忆么。“如数家珍”这枚词汇形容展示影集者再妥帖不过。有了摄影,大可直观构建个人历史,这深刻影响对历史的看法。原来,历史不必宏巨叙事,而是个人生活的琐碎体验与经历,个体的偶在论取代总体的历史观,构成具体而微的社会解读。不知新历史主义的出现与摄影术是否有关,也许值得探讨。

2

照片取代记忆,或是记忆的替身。如此说来,所谓记忆并非回忆往事,而是记住照片。照片的销蚀,不正说明记忆的中辍?乃至回忆的拒绝?(与记忆相反的是遗忘,昆德拉以为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却是遗忘的一种形式。遗忘并非坏事,遗忘乃急遽变化的现代社会之生存法则,如尼采肯定遗忘的积极意义:唯有健忘,才是物种传续的保证)。电影《失忆》中的连纳因一次暴力事件,患短期失忆症,妻子也不幸遇难,他只有依靠相机才能串联生活事件,追查真相,捉拿凶手。摄影术发明之前,没有手段可以留待恍惚、散逸、滑脱的事物,除记忆之外(古代智者就是掌管记忆的人),故绘画和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满足记忆需求。如今,摄影虽减少了记忆负担,只要照片不损毁,事件永久保存,但也使记忆丧失意义,“鼓励记忆退化”。卡夫卡这样判断:一些东西被拍下来,只是为了把它们从脑袋里赶走。普鲁斯特之所以轻蔑摄影,因为它是非意愿性的记忆,“一个人有很多照片,我们回忆此人时,面对这些照片,反而不及只是想想他来得清晰。”巴特前后矛盾地说出,照片从来就不是一种记忆,反为阻断记忆之物,正如看着童年时的照片,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记忆都没有。”甚至对南·格尔丁来说,照片是失去的一种方式:“照片保存记忆的功能,并不如我以前所想象的那么有效。……许多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他们大部分都因为艾滋病而死。我曾经认为我能够透过照片赶走‘失去’;我总是认为假使我拍摄了足够的人或事,我就不会失去这些人,我就不会失去这些记忆,我就不会失去这些地方。但是,这些照片提醒我,我失去了多少东西。”

与一张照片相遇,它引送某个形象的同时,禁锢世相外表,阻遏多维观察。照片强行隔断事件的能指与意义的所指,从时空中粗暴拖出事物,散为孤零零的残渣碎片,透过镜头,泵出一连串互不相干、独立存在的化学分子。

摄影虽是记忆形式,却规定了记忆内容:记忆压缩至单薄相片,转换为平滑纸面,无法像身体记忆那样保存并料理意义,而意义是刻骨铭心体验之后的结果。且专横的照片会扭曲记忆、模糊记忆、否认记忆,让记忆脱离亲身体验并服从照片形态,从而不能决定照片的使用意义(甚或祛掉意义),使照片中的叙事疏远亲身经历,却非被紧紧抓住。

真实且强烈的身体记忆则不存在此问题,各个不同时间段挤入身体,叠积记忆,默默保守私密与痛隐。这种充满蛰伏的、随时冒出的记忆,这种肢体构造的记忆,昭示未经陈述的生命轨迹,成为将要发生的生活参照。身体记忆与生存体验相互缠绕,且由于身体感知烙印个人气质与风格,记忆更其深刻无比,丰富无比。身体时不时彰显记忆,整理定位,融入行动,以身体这具社会记忆体,过去传递给我们,并提示我们;虽然身体记忆此时呈现,但它永远指向过去,现在与过去对置,发现过去成就现在的预兆,同时切入未来,通达将要到来的时间——“今天包含无止境的明天”——最终与死亡发生关系。

 



1 巴特:《明室》,台湾版,第36节。

2 Bourdieu, Photography: A Middle-brow Art, p.30.

3 鲍德里亚:《忘记身份的拍摄》,顾峥编译:《我将是你的镜子》,第39-40页。

4 杜博斯:《论摄影》,89页,转引自麦茨:《摄影与物恋》,吴琼、杜予编:《上帝的眼睛》,第83页。

5 约翰·伯格:《看》,第54页。

6 鲍德里亚:《完美的罪行》,第85页。

7 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第205页。

8 [] 本雅明:《普鲁斯特的意象》,乔向东译,孙冰编:《本雅明:作品与画像》,上海,文汇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80页。

9 约翰·伯格:《看》,第55-59页。

10 彼德·比阿德:《做日记:——慢慢地度过每一天》,顾峥编译:《我将是你的镜子》,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