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隐喻的视觉 | |||||||||||||||
日期:2012-11-14 21:41:28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 |||||||||||||||
柏拉图力贬图像,对文字也相当不满,确信真正的哲学家将文字写入心灵;其次以口传诵;他最愤恨落实成文字的文章,故诡辩派修辞学家也被逐出理想国。19世纪的华兹华斯依然残守这一观点,视文字为一种“罪恶”。 《斐德若篇》中,柏拉图编造文字诞生的故事诅咒文字:埃及有位智者名为图提,不仅发明了数目、算术、几何和天文,更重要的是创造了文字。当把这些发明献给埃及国王塔穆斯,国王要他陈述每样发明的利与弊。谈及文字时,图提说:这项发明是一剂良药:“可使埃及人受到更多教育,有更好的记忆力。”出人意料的是,国王对此并不持赞赏态度,反而有点责备的意思:“你这个发明结果会使学会文字的人们善忘,因为他们不再努力记忆了。他们就信任书文,只凭外在的符号再认,并非凭内在的脑力回忆。所以你发明的这剂药,只能医再认,不能医记忆。至于教育,你所拿给你的学生们的东西只是真实界的形似,而不是真实界本身。因为借文字的帮助,他们无须教练就可以吞下许多知识,好象无所不知,而实际上却一无所知。还不仅此,他们会讨人厌,自以为聪明而实在是不聪明。”[1]因为文章是哑的,不能对话,没有反馈,养成思想懒惰,最大功用就是忘记。若一个人有了关于真善美的知识,“他不会把知识写在水上,用笔墨做传播的工具。借助于一种文字,既不能以语言替自己辩护,又不能很正确地教人知道真理。”[2] 无论柏拉图怎么口诛笔伐,征讨文字,文字作为视觉(声音的物质化,即不可见的声音转变为可见的语词),最终坐实为支配性文化的隐喻。就像波德莱尔揶揄并诅咒的,达盖尔摄影术改头换面为群众的救世主;而古登堡印刷术也摇身一变为“复仇的上帝”。 视觉作为文化隐喻 有两种视觉文化——作为文化隐喻的视觉和作为文化形式的视觉,均与眼睛有关,与文字有关,二者却背道而驰,形成正反张力。前者是“文字-视觉”(literate vision),书籍文化是其典范,诞生标志为古登堡印刷术(对文字的机械复制);后者是“图像-视觉”(image vision),背离文字,影像文化是其例证,诞生标志为达盖尔摄影术(对图像的机械复制)。 前者多指心灵之眼,指向理知沉思;后者多为肉身之眼,喻示感性直观。“文字-视觉”生产书籍文化,因而是抽象的、情感分离的、无肉身的、单子论的、线性的;“图像-视觉”是当代文化主导形式,它是直接的、参与的、涉及情感、基于身体体验、不再受制于形而上二元论。[3] 视觉隐喻提呈理性认识论(心灵沉思)与科学知识观(准确再现)之时,也提供一套中介思路:由技术切入现实。完美技术(如透视法或暗箱)不仅映证形而上学的“哲视”与“聚观”,且着力解决认识论欲图克服的思维障碍。 作为文化隐喻的视觉,由透视法与印刷术所孵化并最终育成。透视法首先是视觉技术的发明,然后融入文化习俗和思维惯例。前面章节提及,人类并非天生具有透视观念,而是经过后天学习形成的习惯,故透视法的一个意思是“教育”——当然,教育与书籍有关。 书籍将在线性透视法中找到对应物。透视法通过几何学原理,以网格计量世界,印刷术(书籍)也以格栅形式,一字接一字、一句接一句、一行接一行,整齐排列,与透视法交相辉映。 印刷刊物的流行,启蒙运动具备可能——甚至法国大革命“是印刷技术的一个遥远却必然的结果”。印刷术还培植对精确性、可重复性的癖好,最大特点在于“将思想的迅捷过程呈现为稳定不变的沉思与分析的力量。”[4]于今,波兹曼这样的嗜旧者仍钟情于作为文化隐喻的视觉,欲以书籍对抗电视,以书籍文化为准评判图像文化。 理性终因科学与技术缘故,授权视觉世界合理化,理想的视觉(即正确观看何以可能)却为智性的“建构物”。眼睛难逃厄运,被彻底摒弃,因为肉眼只能企及事物表层,揭示可见之物背后的不可见之物,尚需心灵之眼;而克服肉眼的不稳定性和歧义性,只可借助透视-暗箱之眼。那么,作为视觉隐喻的眼睛决非肉眼,而是心灵之眼与透视-暗箱之眼。透视-暗箱之眼制造的是无躯体者,屏蔽身体视觉;心灵之眼也在打造无躯体者,虽然凭籍眼睛,但发现抵达真相只能依循心灵。书籍亦批量生产无躯体之人——端赖心灵的沉思与默会。职是之故,作为文化隐喻的视觉与身体分离;相反,作为文化形式的视觉与身体结盟,驻足感性体验。对人类外在行为的影响而言,前者等同“严明纪律”,后者则为“轻举妄动”。 “文字-视觉”文化也是麦克卢汉所言拼音文字造就的文化。[5]被誉为“黑色魔术”的拼音文字酦孕“文字人”,养成对书本的严重依赖——以眼睛取代耳朵,用凝固的文字取代即逝的口语。 视觉与听觉不仅是两种不同文化观,也喻示两种不同世界观。视觉是持续的,所见之物在时间中连亘存在,听觉是消失的,任何听觉符号随声音的远去而逝去,由于对事物的核查、把捉、监控属于视觉而不属于听觉,视觉便与理性和科学发生关系,相反,听觉则与信仰和宗教默然相遇;视觉是距离性感官,拒绝事物于一定界域之外,听觉未将世界化解为距离,而是接纳它、包容它、款待它,因视觉是间离的,故为最出色的认知器官(眼睛可以聚焦,锁定目标,将某物从背景中抽离,反复审视和质询),而听觉是结盟的感官,与事物整合;视觉为个体性的感官,听觉则是社会性的感官,看是个体性行为,是观看者的孤独与自足,而听觉联系民众,倾诉者撒播信息、发布信息,倾听者接受信息的同时处理信息,吸储语言,然后言说,再融入行动,将社会编织为紧凑整体[6],由于听觉是说-听互动的同步交流,故为参与的、凝聚的、回馈的文化,譬如,听觉涉及现场反应,置身对话情景,言者积极回应听者,所以口语隐含的意义更为细腻精妙,前苏联戏剧理论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曾要求演员以52种不同语调说出“今晚”一词;但用文字形式,此种慎微差别遗失殆尽。[7] 听觉社会维系口承传统,“说”与“听”同时发生,行动与回应同步展开,眼、手、口的配合,语音语调、身体动作、面部表情的协调,各个感官处于平衡一致状态,可是,由于文字强化并放大视觉功能,迫使眼睛去看,开放的、复合的文化形态被简化为单一视觉形式[8],有机和谐的通感(联觉)不复存在。眼睛(观看)自身独立而排挤其它感官系统,盖如于此,文字-视觉社会,宗教地位势必没落,因为宗教与聆听有关,与通感有关。经验也贬值了,没有“讲故事的人”了,口耳相传[9]的经验——获取经验,并传授经验,既有亲历体验,也有他人转述的经验——是“讲故事的人”汲取的珍贵养分。[10] 印刷术虽扶掖自由之精神与“人的出现”,却也造就“孤独的人群”,文字人默默阅读的情感抑制,一切秘而不宣的思考活动在内心完成(笛卡尔梦寐以求之事),无须中世纪那样的大声吟诵,自我内省的沉默阅读形成内在导向型的文化,并强化隐私这一观念,单子式个体因之诞生——单子式个体的大量繁衍,说明与群体、环境可随时切脱,然后再组构为新的社会机体,这与印刷术不谋同辞。 “文字-视觉”文化是对“口语-听觉”文化的决然离弃;“图像-视觉”则是对“文字-视觉”的矫枉过正,正如《话语,造型》一书作者利奥塔,以造型颠覆抽象的理论话语,[11]图像不仅是对话语的解构,也是对作为一种审查机制(即对欲望的抑制机制)的话语之非难。[12] 鉴于文字作为一种深度文化,在各话语之间设置界限,形成不同学科和专业,所育之人是分割的、个人主义的、序列的、疏离的、专门化的,所以麦克卢汉也看到图像-视觉的希望所在:重新部落化,回到整体思维的前印刷术时代,感知由分离走向统合,各类知觉积极参于对事物的摸索。同时,为了生存,人之技能也是全方位发展,且人类交往更其密切。[13]
进一步展开 外在表征 你不也是神吗?你在数百年前给予思想和言语以躯体,你用印刷符号锁住言语的生命,要不它会逃得无踪无影。如果没有你哟,时间也会吞噬自身,永远葬身于忘却之坟。 这是恩格斯对印刷术的诗意般评价。这位伟大革命导师所料不及的是,印刷术却部分孕育了他极力批判的资本主义制度。 18世纪,托马斯·潘恩与爱德蒙·柏克就英国宪法形式展开一场激烈论争,柏克的观点是,法律的本质在于未成文的习俗和民族传统,文字仅为“润色”;潘恩则捍卫法律的尊严,确信唯有落实白纸黑字的文本才是权利之保障:“无论在哪里,只要不能以可视形式制造出来,就根本不存在。” 他们为何而争?这场论辩的实质是什么?表面上是口语/文字、听觉/视觉的分歧,进而是对法律本质的不同理解。但此处关注的并非成文法典对权利的保障,而是作为文化隐喻的视觉——即“文字-视觉”——所引发的现代性后果。 现代生活由视觉引导,“看”、“知”、“行”相互纠结、彼此建构,透过视觉特权,现代性工程有效完成。古登堡印刷术的排版方式暗合此后的社会组织方式,线性思维观紧扣此后的时间治理观。其“句法特征”(段落分明易于识别)不仅是机械化、纪律化的喻体,更是高度组织化、分工化、等级化的母体:人事以单位制计量,每一单元各司其职,虽兀自成章,然上下关联,所有活动均在既定框架内完成。这典型体现为办公室(或教室)的空间分割,其格局遵循铅字排版模式,各自独立、互不干预,却又主次清晰、有条不紊。书籍渐趋加强的标准化版式、标准化语法、标准化字体,包括后来的标准化图书分类制,也预示此后统一化、规范化、量化的现代管理形式,映射均质化、类同化的现代生存方式。写作、排版、校对、印刷、装订、运送、销售等书籍制作流程和分工体系,是现代生产与现代生活的表征与先兆。 现代官僚体制与印刷术思路一以贯之,体现为连续、谨慎、统一、严格有序的上下级关系,依据书面文件,有章可循,有则可依,而显坚硬果断、不容商榷,并以档案形式强化人事管理,种种从属关系汇成一个按部就班的庞大行政国家。譬如,办公机构的高效运行,不仅要有高级官员发号施令(形成文牍),亦需一批低级官员(依据文牍)坚决执行。上令下达的主从确定,加之时间对躯体的看守,形成新型治理艺术,不要忘了,书籍的线性排列对应时间的线性次序,倘若没有对时间的计较与遵守,不仅生活陷入混乱,行政功能也由此瘫痪。另外,种种政令典章、合同副本、法律文书、契约条款所要求的精确性也渗入日常生活,任何模糊、偶然、无序被滴水不漏的严密规则所排除,维持碎片式的都市正常运转,不至散架。故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有如此见解:口头文化的非线性思维衰退了,线性思维就像排列整齐的书籍一样成形,出现读书人的官僚体系。 生产流程的泰勒-福特制也与印刷术相符,为提高生产效率,分解操作姿势找出完成工序的最简单动作,工人只需各就各位,埋头干活[15]。印刷术与资本主义商品逻辑亦有近似性,一切均可比较、量化,进入货币交换。精于算计的文字人将世界化约为简单的算术公式,将质的价值转换为量的加减乘除,不难理解企事业单位(如政府机关、学校)为何是印刷术思维的自然延伸与应用典范。 不仅经验贬值了,思想也贬值了(现代科学的成功诱使人文学科向自然科学看齐,尤其人文学科“被学科化”之后,思想成分减少,学术和知识的成分增多);语言亦随之贬值,不免沾染标准化和规范化习气。语言的过度“工业化”,本应活泼生动而富有弹性的表达显得简陋、贫乏、粗暴,情感的真实性和丰富性被标准化、规范化的语言活剥生吞,自以为在思想,在说话,在倾吐,在发言,说出的却是那些已被接受的语言、已被冻结的语言,这真应验了结构主义观点:人对语言的控制无非假象。 印刷排版方式会改变部分人的命运,这种说法可能过于穿凿附会,却不是没有根据。现代排版方式按字母A到Z罗列(如学位论文参考文献),看似不起眼的排版思路,却无意间改变人生轨迹,因为排在前面的字母总是最先引起关注。据统计,全世界最有名望的家族或财团的首字母十分靠前,也许并非巧合,若在黄页中查找电话号码,那么越靠前,命中几率越大。同理,各个国家削尖脑袋在国名的英文翻译上做足文章,力图奥运会开幕式提前出场,譬如朝韩两国,为更好吸引国际注意力,实现最大宣传效果,曾计划2004年雅典奥运会将Korea改成Corea。 自来水管因其线性组织,被麦克卢汉视为文字的产物,一些印度村庄铺上自来水管,不多久就被村民拆除,因为大家不再上公用井取水了,社交活动从而剥夺。麦克卢汉就此论析:读写文化长期以来意谓“管道、水龙头、街区、装配线和库存目录”,读写文化或许最具说服力的体现,是统一价格体系,这一体系生成市场,加速商品流转,在有文字的地方,就连因果观念也长期表现于事物秩序的依次展开。[16] 艺术创作无法脱出印刷术思维的后效。按理说,艺术实践是个体化行为,但在影视节目制作中,需组织的有效化,个人处于次要地位。即便非常自由的当代艺术亦如此,随艺术愈加体制化,创作仅是艺术系统的小小环节,策展人、批评家、理论家、画廊、媒体、拍卖行、收藏家的共同参与,完成艺术品的生产、流通、批评、反馈和销售。 5 中国文字系统异常发达,多为象形、会意,或象形与象音组合(传说中四眼苍颉,照循物像创造文字——“观奎星寰曲之势,察鸟兽蹄迒之迹”)。西方拼音文字则以没有意义的字母对应有意义的现实,用极少量字母编织一套抽象且自足的语言系统。这亦是胡兰成的见识:“西洋文字只是符号,符号是代表事物的,符号自身不是事物,所以西洋文字只是记录其言语的工具。中国文字可是造形的,其自身是事物……”胡兰成:《中国文学史话》,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131页。 不过,古文字与图像不能直接等同,古文字源于图像,这容易理解,但找到文字与图像的对应关系,需想象力的参与,事实上,即使最古老汉字,很大程度经由抽象化的处理。[日] 藤枝晃:《汉字的文化史》,李运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2页。 6 参见[德] 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221-224页。 语言学家索绪尔以为文字之所以强势(凌驾于口语形式),概在于以下原因:1.书写使人感觉它是永恒的,稳固的,比语音适宜构成语言的统一性;2.视觉印象比音响印象更为清晰和持久;3.拥有词典、语法,可按书本教学。[瑞士]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1版,第50页。 9 文字出现之前,信息的传递依靠口说耳听,如古印加帝国,国王修筑一条总长2400公里的石板路,便于送信者以接力赛方式口耳相传国王谕旨。详见[法] 让-诺埃尔·让纳内:《西方媒介史》,段慧敏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15-16页。 口语文化在视觉一统天下的21世纪畸形复苏,据说9·11袭击,从开始策划到最后实施,全靠口头传达,没有任何书面指示。 10 印刷术的另一种形式——新闻报道——是“讲故事的人”面对的陌生力量,讲故事的艺术遭遇灭顶之灾。讲故事的人是智者,如今,仅剩精于算计的文字人。详见本雅明:《讲故事的人》,陈永国、马海良编:《本雅明文选》,第291-315页。 13 麦克卢汉认为:人类社会经历了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过程:原始时代,人的感知模式是整体的、全面的,这时人类是部落化生存;由于拼音文字的发明,尤其印刷术的出现,加之社会分工和工业化大生产,人是通过分析来认识世界,形成逻辑的、线性的思维方式,不仅支解世界,也将自身分割为残缺不全之人,走向了非部落化阶段;但在图像时代,感知又走向统合,再次部落化。 同为现象学家,海德格尔与梅洛-庞蒂极力反对作为文化隐喻的视觉,其分歧在于对世界本源的不同认识:海德格尔回到诗歌,回到听觉-口语时代,在他心目中,诗歌是语言的完美形式,而语言是存在的栖息之地,对于海德格尔,诗意的言说也是真理的倾诉,是存在之行踪,诗就是思,它源于存在而达至真理,之所以对荷尔德林赞誉有加,因其作品散发“诗性的光辉”;梅洛-庞蒂则强调身体的视觉,申明身体是存在的居身之处,观看联接行动,对塞尚作品的精湛分析,说明看的行为并非凝视物像,而是身体与被看物的交织、浸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