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哲视传统 |
日期:2012-11-14 21:46:47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
观看,知悉现实的首要途径。没有目光的朗照,万物没入黑暗,归于死寂。失去观看能力系最大匮乏与不幸,故俄狄浦斯刺瞎双眼为极端惩罚,永久走出光明,这双眼却被尼采称作“无畏的眼睛”[1];荷尔德林以为,俄狄浦斯之所以失去双目,乃因“多了一只眼”[2],觊觎神位,想比凡人看得更多,而他“心甘情愿地自行目盲”,仅为“自我洗刷”,“以惩罚他那双看到了太多的眼睛”[3];海德格尔进而阐发,这只义无反顾叩访真相的眼睛,乃“一切伟大问知的基本条件又是其唯一的形而上学依据”,但它或许过于沉重,戳穿瞳孔,褫夺观看,是让自己“进入黑夜”,抽身于光之外,不再承负“无遮”的刺眼光芒。[4]俄狄浦斯的女儿安提戈涅,随父浪迹天涯,以她的明眸为盲父“看路”,且宁可睁眼死去,断难容忍兄长殁而不能下葬。 行游诗人荷马沉吟:愿于光明中死,不在黑暗中生。以柏拉图的道德偏见,荷马(Homer的伊阿尼土语Homēros意谓盲人)瞎了眼委实活该,十年特洛伊战争归咎海伦,始遭报应,受到诅咒。斯忒西科归罪海伦也双目失明,但不像荷马那样糊涂,知道自己为什么瞎,作了一首认错诗,双眼即刻恢复明亮。[5] (1) 当代哲学表述与思想论辩,每每遭逢借贷视觉或观看的理论阐发,如维特根斯坦的“不要听,但要看”、萨特的“注视本体论”、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拉康的“镜像理论”、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德博尔的“景观社会”、德勒兹的“见与述的搏弈”、罗蒂的“自然之镜”、德里达的“书写的可视性”、列维纳斯的“面孔的踪迹”……,固然其申论立说与时下流行的视觉文化研究不发生直接关系,但为何套用“眼睛”架构其理论,或以“目光”隐喻其思想,这是一出意味深长的现象,说明观看在当代文化所占据的非凡地位。 那么,此前是怎样一幅图景?暂且折回过去,追溯“视觉”、“观看”如何异变至今。 (2) 早期人类文化为口耳相传文化,围绕“口承-聆听”展开,如反映诸神世界的史诗和人间万象的戏剧。但古希腊人后来走向另一条路子——观看。对确定性知识的探求,他们最终摒弃听觉,结盟视觉,因为“视官在肉体感官之中是最尖锐的” [6],对“真”的考辨与熟审,是反复观看的过程。任何民族不比古希腊人强调明晰与通透,较之耳朵,眼睛是更可靠的见证[7]——譬如,古希腊神话中专司监视的百眼巨神阿耳戈斯(Argus),词源Arguer意为照亮、证实——而且,“视觉以其纯净而有别于触觉”[8],与其它感知相对,视觉乃距离性感官(视觉与身体需求并无直接关系;味觉、嗅觉、触觉则紧随生理满足[9]),正是维持适当距离而避免情感诱惑,保全心灵纯洁。 哲人彼翁强调“审慎”的至高无上,却无意间带出对视觉的态度:“审慎优于其他德性,恰如视觉优于其他感觉。”诸贤之所以如此,从各器官部署身体位置来看,不难理解他们刻意制造的感官等级制:大脑占据身体制高点,眼睛次之,其余感官均在眼睛之下。以至后来的费尔巴哈为眼睛辩护,坚执于“正确观看”,仍持有近似言路:触觉、嗅觉、味觉是唯物主义的,附着肉体;视觉是唯心主义的,归属精神,眼睛代表头部,其它感官示意腹部。 眼睛于古希腊人,具有特出的形而上意义,“是人赖以接纳日神阿波罗光明的器官,是知识之所源,而知识是人之为人的主要凭证。”[10]视觉思维深嵌古希腊人的哲学考量与日常语言,庶乎难以察觉其印记。“理论”(theory)一词由古希腊文“观看”(theoria)演化而来,柏拉图的理念(idea),词根也出自看(ido),即怎样正确的看才能企及理念。且古希腊人惯于将事物可视化,如欧几里德几何学将抽象原理还原为具体视觉形态,“两条平行线不能相交”这一无法论证却可直观获得的基本公理,导出无数深邃的几何命题。 亚里士多德提及,视网膜乃“万物的理智模型”;柏拉图假设人身上所有器官,眼睛最先由神创造,[11]人最大福气是拥有眼睛,因双眼看见天地万物,从而有了数和时间概念,复而有了研究宇宙的能力,进而有了哲学;[12]胡塞尔对此回应:人化作漠然(disinterested)的观看者,监督(overseer)此世界,即是说,他成了哲学家;[13]马丁·杰将整个西方文化特征归结为视觉中心主义;[14]罗蒂也认信视觉隐喻贯穿并支配西方思想史;[15]以德博尔的研判,这一景观社会秉承西方哲学的观看传统,它基于技术理性(precise technical rationality)之上,企图以观看理解全部人类活动。[16] (3) 自古希腊哲学从听觉转向视觉,愿意承认眼睛是最可靠感官,相信视觉为认识世界的首要方式,看(seeing)与知(knowing)紧密融构(以“看”探究秘密,以“知”启示真理,没有看的知,世界变得黑暗、混乱、空洞、抽象),甚至将“知”比作“看”,[17]“看”等同“知”,[18]以致“知”能如镜般再现外部世界。 然则,他们仍对视觉持谨慎的怀疑态度,甚至抱有敌意(或含蓄暗示,或公然宣称)。先哲意识到信赖视觉所带来的危险,故而告诫,视觉不仅由于其恶作剧和欺骗(如水中弯曲的筷子或船桨),也因眼睛产生幻觉。世人总被所见之物蒙蔽,倘若得不到心灵的理解,眼睛的感性语言只能提供歪曲的事实证据。[19]赫拉克利特虽认为眼睛比耳朵重要,又言:“眼睛和耳朵对于人们都是坏的见证,如果他们有着粗鄙的灵魂的话。”[20]德谟克利特说道:有两种认识:真实的认识与暗昧的认识,视觉、嗅觉、听觉诸感官属于后者[21],对色彩冷暖变化的感觉仅仅因为习惯而存在,现实本身不是别的,而是原子和真空。[22]巴门尼德则申明,眼睛会愚弄我们,感官经验是一种会骗人的幻觉,世界本身并没有运动和变化,但看到的却与此相反,[23]“不以茫然的眼睛为准绳,要用理智解决纷争的辩论……,要用心灵牢牢地注视那遥远的东西,一如近在眼前。”[24]就不要说柏拉图了,“理念”一词虽承自观看,但以柏拉图的诘责,视觉(观看)只能到达到表象世界,而无法踏入理念层次。他始终贬抑眼睛——由于眼睛局限,由于视觉错乱,“绘画所以能发挥其魅力正是利用我们天性中的这一弱点。”[25]经听觉走向视觉,柏拉图将诗人赶出他苦心营造的理想国;对视觉的非议,艺术家最终也被驱逐。 古希腊人对眼睛的不信任,对视觉的贬黜,为此后基督教传统继承(奥古斯丁的“光照说”来自柏拉图的“理念论”),也被近代哲学拓展(笛卡尔的“广延”观念源发亚里士多德的“灵魂”构想;莱布尼茨的“单子论”追溯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说”)。在思想史上衍生一系列人为的、虚构的被迫对峙:真理/意见、理知/感悟、本质/现象、先验/经验、永恒/变化、先天/后天……,前者始终尊贵,后者总是卑贱,前者高于后者,后者仅是前者的补充或扭曲,总之,思想的对象优于观看的对象。思想对象与观看对象,虽为简单的两厢对照,却是西方千年思辨根基,演绎无数论说话题,变幻无数争执迷局。 9 强调“节制即美德”的亚里士多德以为视觉无所谓节制不节制,即使过度享受(如欣赏一幅画),也无人称其为放纵,他所谓的节制主要针对触觉,触觉所引发是生理(如食、色)快感。见亚里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第65页( 13 Edmund Husserl, “Philosophy and the Crisis of European Man,” in Q. Lauer ed. Phenomenology and the Crisis of Philosophy (New York: Harper & Row, 1965), p.172. 14 Martin Jay, Downcast Eyes: The Denigration of Vision in Twentieth-Century French Though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17 法语voir有观看、目击、考量、研究、认识、理解、领会、判断之意,布尔迪厄提及,看(voir)的能力即知识(savoir)能力,亦是词语能力——为可见之物命名;德里达同样理解“看”与“知”的本源关系:拉丁文“直觉”,等同于“看”,因此直觉主义素来就是这样一则观念:思想中有某个时刻,事物直接提供给看。分别见[法] 皮埃尔·布尔迪厄:《〈区隔:趣味判断的社会批判〉引言》,朱国华译,陶东风等主编:《文化研究·第4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1版,第9页;[法] 雅克·德里达:《书写与差异》,张宁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1年第1版,访谈代序,第17-18页。 18 希腊语τέχνη表示技艺和艺术,海德格尔以为有失偏颇,“因为τέχνη并非指技艺也非指艺术,也不是指我们今天所谓的技术,根本上,它从来不是指某种实践活动”,τέχνη这个词是指“知道”的一种方式,而知道就是已经看到,是对在场者之为在场者的觉知,“因此,τέχνη作为希腊人所经验的知道就是存在者之生产。”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孙周兴译,《海德格尔选集》,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版,第279-280页。 22 克尔克与拉温:《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剑桥大学出版社,1962年,第125节,第424页。转引自阿恩海姆:《视觉思维》,第7页。原子论者德谟克利特还以质朴的唯物主义观和匪夷的神秘主义语言,描述影像的生成原理:影像是由原子构成的事物轮廓,处于一种空气状态。当眼睛接近可视对象时,两者之间的空气被压缩,影像朝向眼睛运动,并进入眼睛的潮湿状态之中,呈现形状和颜色。拉尔修高度概括德谟克利特的观看学说:“我们之所以能够看东西,是因为事物影像的冲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