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迷宫——能否抵抗图像文化? | |||
日期:2012-11-14 21:47:37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 |||
文字的回归 文字未因图像的霸道而退缩,书写策略的重新设计,以应对图像的扩张与蚕食,种种新型写作昭示文字依然承担反思的功能。此外,与图像一样,文字另有殊途同归的使命,正如前章结尾提及:激发对图像的批判火花。 揭竿而起的公众 普罗大众深受图像工业的戕毒与愚弄,抵抗却未曾消停。如这次闹得沸沸扬扬的“馒头事件”,胡戈用篡改手法,以戏谑、调侃、挖苦、讽刺的怪异语调“恶搞”《无极》,陈凯歌被这枚出其不意的馒头砸晕而失态,恼怒惶急之下口出厥词,并打算以侵犯版权为由对簿公堂。 《馒头》的风靡是广大人民群众对《无极》的失望所致,《无极》一出,骂声不断,与《馒头》的叫好卖座形成极度反差,胡戈以草民文化抵抗商业文化,赢得喝彩。这说明公众并非盲目接受图像工业,而是主动回应,曾一度被强制的沉默,今以廉价普及的新视觉技术欢快释放。 《馒头》是一恶搞,莫如说是对《无极》犀利而机智的评论。《馒头》思路来自《大史记》,却有所超越,同样“偷梁换柱”,利用现成影片的基本元素重构叙事意义,然而《大史记》放弃批评性努力,止步于娱乐,无非是“文化工业”的另一注解或点缀。《馒头》过人之处在于:挪用、搞笑、调侃并非最终目的(若果真如此,那么和一般的娱乐节目没什么实质区别),而把挪用转化为立场和观点,提交充分理由,以批评、批判姿态介入——如对影片自相矛盾之处的揭示与强化,对虚假、空洞、浮泛的无情鞭挞与尖刻嘲讽。其创作已然脱出娱乐性质,生成文化事件。大牌导演栽至一小混混手里,耗资3.5亿的大片被“粗制滥造”的短片轻松否定并给出“纰缪”评语,意味深长,足见民众蕴涵能量,而廉价影像媒介之“贫乏”也构成其力量。 《馒头》作者虽非艺术家、批评家,却以其“发言”为民众的反抗做出表态,在体制化和商业化生存之外创造归属个体的言说与表述,被精英话语和威权力量阉割的民间声音,借助电子技术与网络媒介渐次复兴。于影像批评而言,这甚至是最好的批评,真正的电影批评应该如此,以影像对付影像,而非唾沫四溅板砖横飞。图像的时代,大众孕育希望——以“嘲讽和对抗”[1]的态度批判图像。 顽隅的抵抗——“背叛先锋”的艺术家 影像的世界,新媒体艺术尤为重要,它以提问方式改造技术,并倚赖技术提出问题,[2]具有与生俱来的二重属性:迷恋技术的同时质疑技术——欲重新标明技术的内在含义,再度界定技术的使用意义,促其合理化,从而人性化。最典型的是Video艺术[3]。当电视迈入千家万户,对其盘诘不曾中辍,或极力谴责电视娱乐的浅薄伧俗(如波兹曼),或痛心疾首传统家庭生活被粗暴破坏(如托夫勒)。一批敏锐艺术家也看到电视的潜在问题,决心利用视频技术反抗视频,他们的信念是:对权力的解构并非实现于先锋派的工作室,而完成于日常生活。或说,“媒介就是社会的先锋”。[4] 新媒体艺术以两条路子展开:一是实验定位,突破媒介的常规应用,以实验姿态改造媒介的传统使用;二是批判立场,以反思维度引出问题,剖析性的观察带来启发性的回响。问题在于实验之路过度形式化,沦为小圈子的自娱自乐,批判之路使艺术庸俗化,仅是社会学的反映或补充。不过,批判之路和实验之路并非泾渭分明,批判离不开语言上的实验,实验也是批判态度之一,且大多艺术家游移于实验与批判之间,无法明确归类,如哈特菲尔德的蒙太奇拼贴摄影,不仅为实验性很强的艺术形式,也是对纳粹起源的深刻洞见。 谈论新媒体艺术(New Media Art),须区别于多媒体艺术(Multimedia Art),它不是几种媒介的简单组合,媒介间的相互叠加固然能够聚变释放巨大能量,可并未改变媒介性质(论述详后);虽然新媒介并不新,譬如,摄影术已诞生近170年,Video也历经半个多世纪,以今日技术标准衡量,可能过于“老气横秋”,但新媒体艺术之所以为“新”,是媒介正常适用之外的艺术实践使之为新——以实验姿态和批判立场拓展其应用思路,使之具备新品质。故新媒体艺术禀承如下特点(这几个特点相互关联,为便于说明,不妨拆散论述): 1. 持续实验,不断探索 脱弃现有一切语法规则,以新角度、新视点观照世界。它是表达极限的开拓——正如竞技体育是体能极限的突破。新媒体艺术可以是传统题材、传统方法、甚至传统媒介,但不同排列组合,生成特殊语法效果,因之带来非凡体验。[5]时空的重新编辑,打磨异时时态与复合空间,所谙练的、认同的世界呈以别致样态,出其不意的“否定性经验”与难以磨灭的“肯定性经验”相颉颃,破斥约定俗成的见解与惯习,因为思维通常偏向已知的熟悉之物,毫不理会未知的陌异之物,而这种“已知”的背后,实为惰性、麻木、庸常、体制的僵化及权力的操纵。 2.反对意义,强调体验 反对媒介常规运用所要求的意义明确和有效传达。新媒体艺术中,任何获取意义的企图必将遭受挫折,它不指向交流,也不期望理解,只有观众的无限回馈、反应。作品激增观众的感受力,对世界有所触动,有所回应,进而以积极思维审视所谓“共识”,在这一真正的言说与反馈的互惠空间,最好结果是个体在创造性、想象性的体验(或实践)中创造属己生活。 3.真实性与虚构性的二律背反 大众传媒为营造虚构的真实,并极力标榜真实,而掩饰种种人为痕迹,如舒展流畅的好莱坞电影,要求演员表演自然,禁止眼睛对准镜头,以免产生虚假效果。 “滥用”影像的真实性、客观性之标准,会带来欺骗和伤害(如全权社会的愚民宣传),在艺术家手中,却可能获致特出效果。新媒体艺术在真实性问题上,有两条相反路子:一是强调自我的生存真实,反大众影像所标榜的虚假真实,如南·戈尔丁的作品,以亲历者(非旁观者)身份介入一桩桩日常事件;二是捏造真实,以明显的虚假性,反大众媒介所夸饰的真实性,揭发所谓“客观记录”如何生产制作,“真实现场”怎样建构营造。如皮埃尔和吉尔斯的作品,散发甜腻而近乎恶俗的商业摄影味道(恶俗到以至商业摄影都觉恶俗),以此说明所谓温馨浪漫无非人为策划,是事前的导演摆拍与后期的加工处理。 另外,诸多动态作品,尤其录像艺术,不回避表演痕迹,鼓励凝视镜头,刻意强化人为因素的干扰和摄录行为的在场,使观众意识到这就是表演,并敦请其介入表演,作品的最终完成端赖作者/观者共同参与,艺术家与观众彼此邀约出场,见证作品的整全面貌。 4.非叙事性,非传播性 大众传媒首要功能是“广而告之”或“娱乐致死”,其消遣性、叙事性、记录性、传播性较强,并为特定利益集团操控,遮掩并修饰其单向度传播和无意识灌输的惯有品质——虚假的、扭曲的社会性透过图像表呈,塞给民众。 社会规范身体,使其存留太多与己无关的他人强加的虚假经验。现实的把握与领受,价值的获悉与认同,并非自我创造、主动索取,而是预先设定、被动接纳,承袭所获经验赋予的人格、语言与行为,急于符合他人(社会)期待的标准,通过虚设的赞成或拟构的认可,探究身份、个性与归属,若别人知道他是谁,他就会知道他是谁。因此,大众媒介是种无回应的虚假言说,以表面上的自由承诺,掩盖是非价值观的误导,其文化工业品性为法兰克福学派极力批判。 媒介掩盖真实,且媒体自成现实,艺术家的任务之一便是回避叙事,果敢揭呈冷峻事相。因此,新媒体艺术可以不真、无美、没有情节、未见有效资讯,使传播功能暂且搁置,信息传达出现阻滞,审美期待陷于中断,但它包含特殊的创造性意义——作品以非常态提交,通达并呼唤内在于身体的体验,其背谬性诱使观众走入歧异怪谲的空间,漫游其中,领会并感悟隐含的特殊语意:在瘫痪的叙事与传播中,解除习惯性的接受方式,逼其重新审视、追问,迫其反思、质疑,由觉而悟,引发洞见。因此,新媒体艺术亦是对媒体膨胀、异化、暴力的审慎批判,并提交当代性的意义表达。 艺术与技术的结盟,导出新的文化面貌,其具体模样如何?意谓什么?断难确定。因为它在艺术家的实践中日益开绽,渐趋成型。有一点需补充:技术与艺术素来都是一对孪生兄弟,技术为艺术的拓进提供动力,而艺术又不断开掘技术的潜力。正是二者的相互投射,诱引艺术没入技术时尚。这在新媒体艺术中尤为突出,太多杂耍般的平庸之作历历可见,或艺术家易于被技术迷惑,生发技术崇拜,一味凭借技术支撑艺术,靠技术魅力掩盖创造力想象力的缺欠与不足,艺术自身的无限可能已然遗失。 依然的困惑 技术生产图像,媒介萌发大众文化,二者为现代社会的生活法则。“图像工业”以形象制作效果,事物被形象化并不断复制,形成强迫性的观看——“所有事物都是为了被看并且也必须被看,”[6]以令人敬畏的技术力量生产使人信服的景观:既用技术精确复制现实,又将物质世界商业化,前者不仅是后者的要义所在,亦是后者的文化模态。[7]巧妙收编图像,出于商业考虑,也有意识形态企图。德博尔对景观社会的忧虑与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抨击暗通款曲,他看到资本对图像的操纵,“资本变成图像,当积累达至如此程度时,景观也就是资本。”[8] 图像激发愉悦,观看由以前的静观审美转向快感的直接获得。虽对图像越发挑剔,但视觉感受力愈加疲惫,视觉判断力日趋迟钝,不得不求助震撼图像(更饱满尺寸、更鲜艳颜色、更强悍技术),加大分贝,引送形象,制造观看冲动,观看者犹如资深吸毒份子,持续添增剂量方能餍足满不在乎的感官系统。图像如病毒一般摧毁抗体,像癌细胞那样无限分裂,“不断外溢、扩散和转移”,反复进攻日益弱化的免疫力——即对图像的反省能力,此为当代人应具备的基本能力——最终,“消费意识取代了批判意识”。 (1) 对图像的憬悟和质疑,警觉种种伤害,抵制种种诱惑,并不会削弱其惯有的效果与影响。图像时代的真正矛盾在于: 1.图像文化跨越语言理解的传统障碍,经由形象表述意义、传递信息,交流更其便利顺畅,这一过程加速全球化趋势。全球化之时,深化对本土化和民族化的思考[9],亦刺激原教旨主义的复兴; 2.图像通过多种传播途径,扩大受众范围,更多民众参与种种公共事务。由于信息的不对称、数据的垄断、制作图像和传播手段的程序化,权力问题更加隐蔽、社会批判空间亦显萎缩。这重新引发对意识形态的关注,如杰姆逊、阿尔都塞、伊格尔顿等学者的理论推进; 3. 图像复制的暴力,既可粗率践踏隐私(如人肉搜索),亦能有效监督权力(如频频曝光的官员腐败); 4.图像文化以特有的符号化、图式化,引致当代艺术创作类型化、同质化,第三世界国家深蒙此弊。同时,图像文化却能提呈异质因素,击触传统文化的当代转型。 …… 虽可找出无数理由为琢磨不透的图像化社会辩护,譬如,以麦克卢汉的说法,人类重新踏入部落化。此誉彼毁,责难图像化社会的理由也不少,两方皆有信服的论据。桑塔格就给出与麦克卢汉迥然不同的图像时代景观:“有待提供极其大量的消遣娱乐来刺激购买和麻痹阶级、种族和性的伤痛。它还需要搜集无尽的信息,更好的利用自然资源,提高生产力,维持秩序,发动战争,为官僚提供工作……” (2) 美国挑起的战争多次因照片而成丑闻,蒙上层层道德羞辱,如越战那张女孩在马路上奔跑哭叫和伊战虐囚照片,足以激发民众对战争正义性的反思,比千万文字更具说服力,但卫星图片也为美国入侵伊拉克提供虚假口实;观众之所以真切感受伦敦大爆炸的血腥,乃因画面多为手机摄像头现场即时捕捉,但穆罕默德漫画事件也引起阿拉伯世界的反欧风暴。这些重重矛盾困扰关于图像的理解。 正如绪论结尾提及,摄影术降临人间170年了,以今天的技术规格评判,它可能非常古老:近两世纪前微不足道的发明之一。但人类的想象力殊难预料技术潜力——了解并非太多,虽在知识上知道不少,其内在的技术思路尚未引发足够重视。 摄影技术的发展,触击系列新问题,如手机摄像技术,拍照更其隐蔽并随心所欲,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比以往更难界定;再如,卫星定位技术为军事行动提供精准的轰炸目标(甚至车牌号码都能清晰摄入,以至米尔佐夫戏言,只要愿意,就可得到居家的卫星定位地图)。最近,欧洲、俄罗斯不满美国在太空领域的主导权,斥入巨资,展开地外空间的激烈争夺,其中包含视觉技术上的比拼,不仅导引新一轮变相的军备竞赛,且衍生新型国家关系。 随网络技术、电子技术、数码技术的成熟,开发新视觉,创造新图像,势必更深层次影响人类社会及对问题的揭示。如这次伊拉克战争,数件要事与摄影技术相关:一是虐囚事件之所以曝光,归因数码相机的普及,美国大兵当玩具随处耍弄;二是采用卫星同步技术传播战事,被称为人类有始以来首次全程直播战争场面,但这一事件的后果尚未获得充分估量,也许日后在公众心目中,战争更像舒适卧躺沙发上观看到的一张好莱坞影碟,与苦难现实无涉——“有的东西因拍摄而真实,对于其它地方的人而言,则是新闻”——因为那仅是巴格达的一场烟花表演。尤其美军坦克挺进市区,一位官方发言人对着媒体说出“游戏结束了”时,加剧这种好莱坞错觉和战争闹剧效果。鲍德里亚曾直言不讳:海湾战争从未发生。此言有深义。 最后以一则题为《心智迷宫》的简单故事作为收束,虽然题材有点老套: 一位浮士德式学究,穷经皓首,依然看不到世界真相,猜不透宇宙秘密,如瞎子般透过缭乱的万花筒徒劳观看。极度沮丧之余,神秘巫士出现,随后做成一笔买卖,巫士可让他遂心如愿,其代价是死后的肉躯归巫士使唤。 巫士讪笑着走了,留下厚厚一册图书。“世界所有真相,包括你本人命运,均在其中,毫无遗漏。读完此书,秘密与真相自行暴露,你必将是最智慧者。注意咯,每天只可浏览一页。” 他急不可待打开书籍,空白一片,紧接第二页,还是没有,迅速从头翻到尾,不见一个字符。真不该这么冒失听从巫士之辞,他们没有信用可言,从来以卑鄙伎俩坑蒙拐骗!懊恼而气愤的他将这本“无字之书”狠狠仍掷一旁,任风吹得哗哗响。反复悲叹自己的不幸遭遇之时,奇妙景象出现了,这本无字之书变化着,先是戋戋影子,继而大致形象。他兴奋扑向它。淡薄色调逐渐浓艳,模糊轮廓愈益清晰,最终,一幅生动图画跃然纸上,它不是无字之书,而是一部通晓世界、预知未来的图像集。 第一幅图画有关水患,整座城镇一片汪洋,尸体四处漂浮,全然凄惨景象。以他对图像符号学的精湛理解,即刻领悟其中隐义:城市因水利工程设计不合理,将遭灭顶之灾。虽半信半疑,还是奔走呼吁加固堤防,但没人听得进,他只好悒悒不安离开此地。果不其然,当夜水坝轰然崩塌,待蓄已久的水势如困兽出笼,狂泻而下,睡梦中的居民来不及躲避便葬身水底。图像预言果真兑现。 面对悲惨场面,惊悚万分。悲痛之余,也有着少许安慰,毕竟图像没有欺骗他。他紧紧守护图像集,这是了解世界的钥匙。 凭借图像集获得不同凡常的能力,给他带来荣誉,受到大家的敬畏与尊重。时间一天天过去,图像集一页页翻阅,全部兑现,无一落空,或逢凶化吉,或转危为安。但还是多少有些失望——他要的不是这些表面次序,而是世界运行的内在逻辑。也许答案在最后一刻呈现吧。 临近最后一页,世界的秘密与真相就在眼前。既心驰神往又心绪不宁,焦灼折磨着他,熬过漫长一夜,欣喜翻开此页,出人意料:图画比其它任何一幅简单得多,无须多少知识便可领会:一位男子倒在血泊之中。 不免惶惑。而后,终于明白,最后这幅图像是他的命运归宿!纵然不借助图像集,以其赅博学识,也是世界上少有聪明之人,但他的不智慧在于,妄图猜透世界秘密,世界何曾有过秘密?根本没有!“对秘密的探求不过是我本人杜撰的欲望,以为事物表面秩序之后潜藏真相。事到如今,我才晓得,所行之事无非证明的是谬误。难道不是么?执著于心灵之镜的擦拭,却忘记了擦拭镜子的初衷,留意于镜子上的尘埃甚于用镜子看清自己的模样。更可笑的是,我居然相信世界能够归结于这部图像集。多么荒唐!如此说来,我有什么智慧可言!虚妄,一切皆为虚妄之虚妄!” “我们不能超越一切书籍,这难道怪罪书籍吗”,此时一位哲人的呼声在耳边忽彻回响。图画渐渐淡去,隐退,直至完全消逝,他轻轻合上图像集。他以如此代价换得本来就属于他的智慧,并以最后一刻的智慧印证以往全部的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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