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内心——从摄影角度探析心理小说
日期:2012-11-14 21:51:11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摄影诱发绘画转型(当影像媒介的叙述、记录、传播比绘画做的更好时,绘画的传统功能终结了,同时开启自我认同的询问——绘画本身是什么),瓦萨里以为摄影术对写作的冲击与绘画相仿:语言具有局限性,所以要将文字放在更符合它真实本性的用途中去,其中之一就是“完善建构或阐述抽象思想的语言,另外就是探索各式各样的文学格式和诗意共鸣。”

摄影“逼使”画家足入表现和抽象,文学家亦“被迫”迈入心理描写与精神分析。以功能论,除文字的逻辑分析(或论证)尚存无可超越的优势而占有一席,其它诸如表达、刺激、叙述、说明等等传统项目已被更有效媒介瓜分。或说,犹如摄影分担绘画的任务而解放了绘画,摄影也接手文字的“本职工作”,驱策笔触探入身体内部,拨动文字对心理世界的不断采掘——“摄影为诗人对内心考察敞开大门”。

较之摄影对物像的直呈,绘画和文学确乎力不从心,尤其电影、录像等更强大叙事容量、更有效情节推展的时基媒介的衬托,文字陈述能力是有点相形见绌,部分文学工作者(主要是小说家、诗人)便转向心理绘写,表呈隐而不彰的精神征象,或通过外在的行为刻画,揭示内在的心理状态——于这些作者,身体姿势乃内心状态的真实裸露,对行为的洞察便是对秘不示人的潜意识内容的曝光。诗人(包括画家)的作品远远走在了弗洛伊德和荣格精神分析学的前头。这样,文学从“外在的匹配转向内在的构似”。

事物总是在相辅相成中发展,影像叙事手法反过来影响文字,视觉化、图像化效果铆接文字书写与文本阅读,如普鲁斯特、乔伊斯等作家所采用的意识流手法来自电影技术,个人阅读中的快速连词扫描,也受惠于影像文化。一种新媒介的出现并不意谓旧媒介的死亡,而是“唤醒旧形式,使之恢复生命力和表现力。”

印刷术影响外在行为,摄影术则促使书写的笔触扫描身体内部。

电影叙事技巧汇入文字书写,诱使语言视觉化,文本镜头感初具规模。前面提及:影像媒介的强大叙事,“逼迫”或“蛊惑”文字走入心理世界,如福德、乔伊斯的意识流作品,显见自由意识的铺陈与心理能量的流动。正如摄影为画家走向表现和抽象提供契机,影像媒介也为作家对内心的考察敞开大门。就功能论,文字显然不及摄影的精准呈现,更其逊色电影的有效叙述,部分文学工作者便转向心理描写,以文字构架精神活动,笔触探入被身体包裹的隐匿世界,掘出潜意识或下意识内容。

新感觉派施蛰存多以爱欲和情欲为主题,未像鸳蝴派那样直裸“利比多”,而透破身体,追踪心理波动,以细腻的内心独白营造相继迭出的超现实梦境。在种种神秘而奇谲的精神世界中,揭发《水浒传》石秀的性虐待,异域高僧鸠摩罗什内心道与魔之冲突,大唐将军爱恋与种族之扞格。

《石秀之恋》开头便兜出主人公的内心活动。油灯摇晃的火焰,勾起石秀“一大片不尽的思潮”,想起了过去,想起了差点就去梁山泊,名誉、富有和英雄事业在等着他,忽又暗自庆幸没上贼船,过去的苦难、梁山泊、杨雄、潘巧云……,纠纷的思绪一涌而上,在脑中轮番打转。先看看施蛰存是怎样勾画石秀的内心世界,因为直接引述比间接阐释更具说服力:

……石秀靠坐在床上,一暝目,深自痛悔起来。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对于杨雄是十分不义的思想呢?自己从来不曾和一个妇人有过关涉,也绝不曾有过这样的企求;——是的,从来也没有意识地生过这种恋望。然则何以会在第一天结义的哥哥家里,初见了嫂子一面,就生着这样不经的妄念呢?这又岂不是很可卑的吗?对于自己的谴责,就是要先询问这是不是很可卑的呢?

觉醒了之后又自悔自艾着的石秀,这样地一层一层地思索着。终于在这样的自己检讨之下发生了疑问。看见了一个美妇人而生了痴恋,这是不是可卑的呢?当然不算得什么可卑的。但看见了义兄的美妇人而生痴恋,这却是可卑的事了。这是因为这个妇人是已经属于了义兄的,而凡是义兄的东西,做义弟的是不能有据为已有的希望的。这样说来,当初索性没有和杨雄结义,则如果偶然见着了这样的美妇人,倒不妨设法结一重因缘的。于是,石秀又后悔着早该跟戴宗杨林两人上梁山去。但是,一上梁山,恐怕又未必会看见这样美艳的妇人了。从这方面说来,事情倒好像也是安排就了的。这里,是一点也不容许石秀有措手之余裕的。然则,现在既已知道了这是杨雄所有的美妇人之后,不存什么别的奢望,而徒然像回忆一弯彩虹似的生着些放诞的妄想,或者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或者未必便是什么大不了的可卑的事件吧。

这样地宽慰着自己的石秀,终于把新生的苦闷的纠纷暂时解决了。但是,在这样的解决之中,他觉得牺牲得太大了。允许自己尽量的耽于对潘巧云的妄想,而禁抑着这个热情的奔泄,石秀自己也未尝不觉到,这是一重危险。但为了自己的小心,守礼,和谨饬,便不得不用最强的自制力执行了这样的决断。

他对义兄杨雄之妻潘巧云焦灼而矛盾的性欲望,伴随性压抑;妄念与自责交错并行;面对潘巧云生出窘迫,显得困恼,这种困恼是一种“秘密的羞惭”;潘巧云的自如衬托石秀的卑贱,“但愈是感得自己卑贱,却愈清晰地接受了潘巧云的明艳和爽朗。”听着潘巧云挑逗性的语言,石秀有些兴奋,同时生出罪眚。尤其潘巧云勾搭石秀不成,与一位和尚私混时,引触石秀的嫉妒、苦闷和伤害感。这些莫名情绪穿插传演,按流行的精神分析法,是石秀“阉割的焦虑”。最终,所有一切通过对潘巧云的酷刑而饱满释放:

石秀定晴对她望着。唔,真不愧是个美人。但不知道从你肌肤的裂缝里,冒射出鲜血来,究竟奇丽到如何程度呢。你说我调戏你,其实还不止是调戏你,我简直是超于海和尚以上的爱恋着你呢。对于这样热爱着你的人,你难道还吝啬着性命,不显呈你的最最艳丽的色相给我看看么?

欲望释放也来自角色转换:“旁观者成了行刑人”。凭籍此种观看,石秀获致前所未有的莫名快感。快感的实现来自观看,但快感的表达则穿越内心的呢喃与私语:

石秀一一的看着,每剜一刀,只觉得一阵爽快。只是看到杨雄破着潘巧云的肚子倒反而觉得有些厌恶起来:蠢人,到底是刽子手出身,会做出这种事来。随后看杨雄把潘巧云的四肢,和两个乳房都割了下来,看着这些泛着最后的桃红色的肢体,石秀重又觉得一阵满足的愉快了。真是个奇观啊!分析下来,每一个肢体都是极美丽的。如果这些肢体合并拢来,能够再成为一个活着的女人,我是会得不顾着杨雄而抱持着她的呢。

另一位擅长心理描写是巴金,鲁迅和张爱玲的作品也有相当精彩的内心刻画和情感穿透力。走进心理叙述的作家当中,郁达夫可算典型:他对人物相貌着墨不多,主要在人物的精神剖解与心理调度上用功,实现他的窥淫癖(《沉沦》偷看房东女儿洗澡)和自我忏悔(《春风沉醉的晚上》对非分想法的自责),作者寓居主人公身体内部,向外张望,以灰色的内心世界窥探灰色的外部世界。

《沉沦》中,他路遇几位女子,由于胆怯,不敢搭话,一路跑回旅舍,躺下,便自嘲自骂:

“你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话?

Ohcowardcoward!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来了。

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

那两双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来说:

“呆人呆人!他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他们所送的秋波,不是单送给那三个日本人的么?!!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她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极点了。

搬进梅园后,心理感受又变了形,竟记恨他长兄同蛇蝎一样。当被人欺负时,总拿长兄作比较:

“自家的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数起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像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在对他说:

“啊呀,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你的身体!

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那时,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心理分析学著作已被译介,新派知识分子趋之若鹜(鲁迅不仅翻译《苦闷的象征》,其杂文多次提及弗洛伊德,《故事新编·序言》自称“取了弗罗特说”,施蛰存还以精神分析法为鲁迅的《补天》撰写评论)。即便没有实据确证以上作者接触过此类著作,但读过受弗氏理论影响的文学作品(如奥地利小说家施尼茨勒和茨威格)是肯定的。19世纪末,文学、绘画、哲学等领域同时出现一股心理主义思潮,远远走在精神分析之前,以往研究通常立足社会背景(如工业生产吞噬田园生活、战争不祥之兆、世纪末悲观主义、西方的没落等等),这里的意见,从摄影角度切入这股心理思潮,不无道理,可能会有异样的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