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不比嫖妓更纯洁 |
日期:2012-11-15 21:47:16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
(一) 奉ТЯА画廊主持之命,为展览画册填塞点文字,谈谈“我的绘画”。 写什么呢?我完全可以炮炼一部规制宏大岸然道貌的“学术”论文——追加几十上百条注释的那种院体笔法——但写“我”,却犯难了。坦荡荡暴露自己,并不容易。 下笔之前,先看看别人是怎样论述“自己”的吧,以便仿效(赶制论文的不良习气再度冒出)。那么,首先想到的便是尼采。有人告知,他是唯一孜孜不倦大谈特谈“自己”的哲学家,行文之中频频抖出“我”的字样。既是哲学家,肯定很深刻啰。借来几册尼采专著,草草浏览数页,果然读不大懂,便找来尼采简评或思想精要,依然费劲。怎么办?看来天生不是读书的料!难过之余,肚子也有点饿了,叹然撂书,做饭去了。 淘米洗菜之际,忽涌一忖:尼采吃什么,平日自己生火做饭?还是雇佣厨子?抑或客食饭铺?就我触及的有限书目,均未说出。这一问题很重要,因为倡导“养身学”的尼采明确表态,“如何滋养身体”,即营养问题,乃首要问题,“精神本身不过是新陈代谢的一种形式”。带着这一“研究课题”,阅读范围随即扩大,粗粗翻检,结果发现,学者专家无一例外阐发其思想如何如何,对后世的影响又如何如何,却闭口不提他的生活,尤其“吃”方面的细节。相反,尼采本人倒是给出蛛丝马迹,譬如,不吸烟,不沾酒,不饮咖啡,喜喝浓茶(据目击者见证,所谓“浓”,无非水面漂着几片惨淡薄叶),偶有嫖妓行为等等等等。恬淡的生活与暴戾的文风隔若云泥。嗯,我开始有点喜欢尼采了,花整两天功夫,艰难读完那本薄薄的自传式小册子《看哪这人》。这是我唯一从头读到尾的书。好像喜欢他的人太多,我正考虑到底要不要喜欢他。 为啥提及尼采?艺术与吃何干?理由简单,讲清楚则颇费周章。 (二) 自2007年1月毕业至今,在家待业一年多。摊开画具涂抹几笔、拾起闲书翻阅两页之余,多少感到无聊。要不,干脆谈恋爱吧。但不是一下就能谈来的,先得磨合感情,比如,见见面聊聊天,可是,约人家出来,总需吃顿饭啊,看场电影啊,逛个公园啊什么的,若讲情调,献束鲜花必不可少。这是花大价钱的。以当时兜里的银子库存,掰指掐算,赶紧打消这一念头。 时间很多,又很不值钱,怎么办?于是想到了做饭。这是最节省资源,最能有效打发时间,最有利于“滋养身体”的方式——波德莱尔不是说过么,富于营养的食物,乃高产作者唯一必须之物;拉美特里的意见大致相同,粗糙单调的食物使人迟钝愚笨,营养跟不上,无法点燃思维的火苗。 添设简单厨房用具,购置基本调料用品,对照《大众食谱》,率尔操觚依样画葫芦。……不知不觉,半载时间溜走了,三桶色拉油耗没了,有付出必有收获,不仅菜蔬的行情与时价谙熟于心,学会和贩夫讨价还价;还能一眼辨出花椒与麻椒之区别,透彻理解仔姜与老姜不同用途;炒出清脆爽口的蒜茸油麦菜自然不在话下,甚至熬出了雪白的棒骨萝卜汤,与饭馆的一模一样。若说有什么遗憾,始终不能如食神一般,萝卜一抛,菜刀旋舞,萝卜丝便缤缤纷纷整整齐齐落在盘子里。 反观绘画,半年多来,没多大起色,要么失于油滑,要么略显拘谨,分寸不好料理;且画面老套,中规中矩,缺乏卡通派的变形能力,阙失大头派的复制能力;更让我不安的是,相较其他艺术家一天刷一张的才思敏捷,我则明显思路不畅,一月一幅已吃力非常——看来,波德莱尔与伍尔芙的理论是错的,至少于我,上好的营养没有转换为一丝“灵感”,而是经由肠酶发酵,全部变屎,悉数拉出——似乎有些明白了,我在厨艺上的天赋与才华,远甚于绘画。譬如吧,上街买菜回家切剁然后烹炒所体会的快感,显然超乎画画之上。噫嘻,悲哉! 果真在艺术行当不会有太大出息?!绘画毕竟是我的专业啊,如赌徒般一路考到底,靡费的时间精力不说,光人民币至少砸进数十万!莫非尼采那句“没有什么比婢女的奋斗更不幸的了”是对的? 尤其去年7月京城推出的普拉多馆藏展,如扫垃圾般毫不客气扫走我仅存的可怜而可疑的信心,临对委拉斯贵支原作,滋味莫名悻悻而归,想说绘画不死都很难,毋须等到摄影术诞生——塞尚不就说他是西班牙国王的摄影师么。沮丧万分,绝望透顶,如何是好?某日,惠风和畅,搬出躺椅,泡杯清茶,捧书览阅,紧接狂喜不已——原来,在古希腊,艺术定义非常之广,不仅绘画是艺术,烹调也被视为艺术。读及此段,吾心甚慰。 工于绘画的草寇不少,擅长烹饪的盲流却不多。目下,流行“身份”之讲究,那么,我该如何定位?嫉恶如仇,嗜好吵架,并怀具相当的仇富心态,能否称为“愤青”;艺术院校毕业,现今混迹京郊,算得“艺青”吧;又偶尔写写东西,没人读的杂志登过几篇,不知可不可以自诩“文青”;但作为颇有资质与潜质的厨青,则凿凿有据,并笃信不疑。倘有机会,我会书写《厨房百问》或《烹调小知识》之类的读物。 岁初,搬至昌平农村,临靠运河,抬头是山,空气清新而景色宜人,民风淳朴而鸡犬相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刻想到这么半拉俗句。虽没菊花可采,只有疮痍满目的花花绿绿废弃塑料袋,毕竟有山,离陶渊明的意境不远了;虽没童仆伺候的“引壶觞以自酌”,唯有左邻右舍的恶犬狂吠,毕竟有啤酒可喝,凑合凑合也蛮像那么回事。日日劈柴煮米烧煤取暖的脚忙手乱,切身体会了知青生活。此际,隔窗相望,两匹雄鸡为争夺配偶颈毛耸立羽翅扑腾斗得正欢,稍作沉思,仿佛懂得了“上山下乡”的真实含义……。打住,折回本文。有件事追悔莫及,绝对不允许我原谅自己:皮肤本来细白滑嫩,仨月不到的农村生活,却黢黑粗糙不堪。我还指望走投无路之时移植给富婆换取油盐之资呢。这下好了,后路断了。 没有煤气,暂别烹艺。怎样打发时间这一沉重命题又摆在面前。经再三斟酌,计划养殖,接续未竟之业。自小喜欢动物(为什么喜爱?我也试图找出理由,最后的答案只可能是:周围的人个个比我强大,那么,只好与弱小动物为伴,求得平衡心态),饲养品目繁多,类群庞杂,大至麻猫狸鼠,小至柞蚕鸣虫,很可惜,或亡殁夭折,或不翼而飞,无一幸存。我猜,城市居住环境不合动物的健康成长。如今可好,屋外半亩田,植有石榴、香椿、葡萄、金银花,外带丛生的杂草,养头牛犊饲群鹅仔不成问题,故而,最近研读畜牧学论著。 (三) 不喜与人为伍,好与动物为伴。偏执,极端,好像心理很有问题——不算很有问题,我有位同学,孤独的要死(孤独到自己与自己说话),书包里随时揣着猫粮,只要碰见流浪小猫小狗,就招呼过来,地上撒一把,然后拼命抚摸,直至弄得对方精疲力竭苦不堪言,方肯罢休,她甚至抱回一只脏兮兮的野肥猫挨着她睡。比起她的“病态”,我的“偏执”又算得什么;况且,较之尼采因怜悯动物彻底疯掉,我的“极端”流于虚伪。 既然不喜与人为伍,那只好一人关在屋里。事实的确这样。殊少说话,闭目养神;甚少外出,多吃多睡。帕斯卡曾言:“人类的一切不幸只因一件事:不知独自呆在房内休息。”可否作堂皇冠冕的借口,理固当然地自我辩护?我想是可以的。然则,更真实原因在于,与人打交道很难很难。眼下即有一例,我在菜市场砍了一斤排骨,村民大为不解,排骨虽比净肉便宜两块,但压秤划不来,次日,割了半斤里脊,村民更是瞠目结舌,称我为大手笔。瞧见没,我已是小心而又小心,谨慎而又谨慎,尽量昼伏夜出,尽量避免与人照面,但终究逃不掉,砍排骨,他们有话说,割净肉,他们也有话说。干脆以后不吃肉了——也许他们还是有话说。 和人相处最最麻烦,问题不断。我知道,毛病在我,不会“做人”。日日滞留黑暗空间,耽于匪夷幻想,觉得正常世界应该怎样,而非实际这样,以为现实应该按照我所想象的逻辑运转,其实不然。譬如,当目睹有人双手恭恭敬敬呈递名片并亲切称呼“您”时,便引发我极度的生理不适。据说,如此行为出于礼貌与教养——可不是么,因为“我”的锦绣前程捏在“您”手里呀,一如动物的可悲命运捏在我手里。 其间也曾拜读《社交必修》或《经营成功的人生》乃至《他人是你的财富》之类的盗版畅销书,痛改前非,试学“做人”(哦?难道与“爱”一样,“人”也“做”得出?)但“理论”终归理论,无法应用于实践——譬如,书中谆谆教导,见面之际须“和蔼的微笑”,何谓“和蔼”,我不知道,“微笑”一词的含义明白十分,可我不会,面朝镜子苦练许久,到头来只学得皮笑肉不笑,比不笑还触目惊心——而且较之以前更糟,开口便得罪人。 既然提及“开口”与“得罪”,不妨多言两句,以窥做人多么失败。因少与人接触,言语功能与表达能力逐益丧失,某日下定决心约请中意已久的某女吃饭,预先拟定一套开场白,结果事到临头,却张皇失措汗出如浆,脱口而出“晚上请你上床”。天呐,我说了句什么蠢话?怎么会呢?怎么可以泄露心理活动呢?!我明明要表达的是“晚上请你吃饭”啊!下场可想而知,惨不忍睹。事后懊憹不已:这厮内心阴暗,如画一般,简直该死!设或弗洛伊德知悉这一案例,定会兴高采烈,踅摸一番大说法,道出“阉割的焦虑”、“乱伦的恐惧”都是有可能的。 如此说来,与人相处是一门真正学问,其它学科皆在其下,艺术更是等而次之。传统伦理学(如柏拉图之流)纠缠于“正义”啊、“善”啊、“德性”啊的探究与诠解,我大不以为然。这种思路很有问题,即使不说根本性错误的话。倘若单单一人,不可引出诸如此类的追问,恰好人的在世状态是与他人面对面,伦理学才由此生发,并规范人类行为。那么,真正的伦理学主题应是人际关系,若不嫌过于一本正经,即“我”与“他者”的遭遇。 (四) 什么意思?假定诸君——顺带一句,非常感谢,居然耐心读到这里——或许有些疑惑,进而责备:我们不要知道你的无聊琐事与无边唠叨,说说你的画或谈谈你的艺术观点吧。 画不是明明白白摆在各位面前了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至于艺术观点嘛,很抱歉,我没有,倒心怀一隅偏见(既是偏见,无须赞同):艺术乃规则不那么完善标准不那么明显的赤裸裸权力游戏时而近乎时尚时而类似赛事时而近于赌局重划艺术格局之谋略分配艺术利益之操作对当代艺术家而言艺术行为本身确系行为艺术……。算了,不绕圈子了,直说吧:艺术是不折不扣的策略,当代艺术尤其彻头彻尾——据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对“策略”的解释:“根据形势发展而制定的行动方针与斗争方式”,除“斗争方式”一词遗留革命年代的话语思维而欠妥,定义异常精准。这,岂非暗示艺术是审时度势的博弈学,身不由己的名利场?好像这样,应该这样,一定是这样的。一部艺术史裹挟并演绎艺术家的权力意志史(相形之下,贡布里希的陈述太温柔太客气,文质彬彬而力有未逮;福楼拜的“呈显艺术,退隐艺术家”则大谬不然,错得一塌糊涂)。当然,这些粗浅道理从书上抄来的。我真正想说的是,忘记艺术,最好是:“耻笑它!说不定它已经欺骗了你们。”艺术不比嫖娼更纯洁,不比狎妓更高尚(切莫误会,绝无褒贬之意,否则便中了传统道德的余毒)。某日某位艺术家公然宣称想使自己的“创作”更“学术”,言下之意,他打算变成贞妇烈女誓死不允屡欠嫖资的嫖客染指,我从此便彻底厌恶“学术”二字。听到一些人振振有辞地畅叙艺术之“意义”、“思想”,甚或“心灵”、“生命”,乃至“精神”、“灵魂”(真够肉麻。批评家信口开河随便说说也就罢了,艺术家竟然夸夸其谈跟着瞎起哄),我知道他们是不诚实的,或者,姑且认定他们诚实,但已被这种诚实所蒙蔽。大概如此。 最后,我为墙上这批画作深感羞愧。并非画得不好(事实上,非常好,好到不容以“好坏标准”评判,只可以“观看美学”观之,不仅画面具备多重观看关系,且将观众的观看意识带入画面,破除传统绘画的单一图像观),而是叛离“三不”初衷——要晓得,我本是养身学专家与动物保护主义者弗里德里希·尼采的虔诚信徒。我耻于称自己是艺术家。 请正确阅读本文!!!如有必要,像牛那般反刍咀嚼。 谢宏声 2008年4月写於心经·云雨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