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的伦理 |
日期:2012-11-15 21:53:22 来源:谢宏声官方网站 |
(1) 梦,漆黑一片的开阔地带,精神分析照亮了这片未被踏入、未被过问、未被开发的处女地,革命对黑暗的造访,如同精神分析对梦境的叩问。 黑暗中的异物犹如不可见的细菌或病毒,悄然躲入身体内部,侵啮肌体的同时腐化灵魂,诱发阴郁之情不懈涌动。非理性之举(如快感实践)是典型的异物,常常游离于革命之光,藏入黑暗空间,它粗野、奔放、恣肆,是对威严肃穆的国家秩序的率意冒犯与亵渎,并为控制日常生活带来莫大困难。既然黑暗为不轨行为提供便利——夜色中仓促行走、鬼祟迂回、蹑足游弋之徒,非奸即盗——那么,革命的抓捕策略:夜半三更,破门而入,人赃并获。 倘或离开了光的辐射,种种罪恶勾当势必轻易得逞;如若离开了黑暗的保护,种种邪恶妄念势必难以滋生。革命以神乎其神的目光管辖生命,用编织缜密的视线打造一套全权社会特有的高效治理术,随时举首纵览可能发生的不轨之举,尔后精准聚焦,揪出不逞之徒。对生活行使日常性监督的过程中,嗫嚅的生命在张扬的革命目光面前索索颤抖,“这些生命本来能够、而且应当处于无名的黑暗中,然而,与权力的一次偶然相遇,却把他们从黑暗中拖拽出来;……权力监视着这些生命、追踪着他们,密切注视着他们的抗议和不法行为,片刻也不放过;它的利爪还会划伤他们,在他们身上留下持久的印记。”[1] 黑暗与光明的反衬亦是肮脏与纯洁的二元叙事。黑暗易于藏污纳垢,光的功能就是洁浊扬清,使越轨行为不易发生。在光明的持续逼迫下,生活的褶子随时被革命这柄熨斗烫平,欲望的表达备受压抑。可是,快感毕竟是人性的最真实需求,不可完全拒绝;又因革命并非解决问题的唯一有效方式,目光的暴力终究鞭长莫及,总会遗留一些照不到的“卫生死角”。热烈而欢嬿的快感因极度的私密,渴望逃离革命道德的严猛管制与革命目光的凶狠压迫,因为在耳目昭彰的警察社会中,耳目之悦的欢享必须避人耳目,于是,两相落寞的男男女女,退出光明,躲入黑暗,自觉在革命视阈的边缘蛰伏、出没、徘徊、游荡,缩小快感活动范围。革命最疯狂的岁月,也是大量制造光明的时期,亦是正当欲求被于焉掐灭的年代,快感实践只能地下非法运行,孤男寡女随时消失于暮色之中,藏身于革命目光不及的阴暗角落,在夜的掩护下,开启快感之旅(亦免被炽热的革命灼伤),在冷寂的黑暗之中紧紧拥抱、获取温暖,以触觉的表达相互给予宽慰,艰辛日子又可以坚持下去了。另外,革命领袖的光芒过于强烈,致使众人目盲,目盲却导向了触觉的摸索。 捉奸捉双,只有漆黑一团的夜晚,方有这种可能;这,反向说出了黑暗是快感实践的准备。革命视野禁止出现的非法事件,只好遁迹于黑夜之中,不料却为隐秘的快感实践提供条件:不堪忍受白日恐怖所带来的惊惧与骇迫,没入封闭的、外人无法进入的私密空间,积极睿听身体的意见,对最微妙、最具体、最细腻的生命意愿给予及时反应,开始黑暗的放纵。因为身体能量是唯一尚未被完全驯服、且永远不可驯服的生命能量,它一有机会就要寻找突破口,冲出光明的重围,在眼睛权力无法到达之处主张身体权利,在荡魂摄魄的快感实践中重拾生命的尊严。 赤裸的青春肉躯在夜间摸索,自由行使,关注细节,走向未知的空疏之境,在快感的反复实践中遗忘时间,放逐死亡(培根坦言“复仇之欲压倒死亡,爱恋之情蔑视死亡”),平淡而凡俗的生活在日落与日出的夹缝中艰辛启展,在黑夜中找寻生活的希望,难以启齿的快感随时造访。 (2) 裸体引发性的意识,相反,尸体则引发死亡意识,因而,裸体与尸体皆为生命的禁忌,不准言说、不准表达、不准亮相,在无边无际的漫漫黑色空间中隐身——散发激情的裸体只得躲藏于漆黑长夜,一如散发腐味的尸体只能匿迹于阴森墓穴。 黑暗激活了快感!热衷此道的黑暗之神狄奥尼索斯和爱欲之神阿芙罗蒂忒开始四处游荡。古希腊戏剧大家阿里斯托芬沉迷于狄奥尼索斯和阿芙罗蒂忒,将全部的生命献给了他们[2]——可见,黑暗之神与爱欲之神不是没有关系。 夜无声无息地到达,事物停止了纷扰,一切寂静下来,平素拘谨的肉躯却开始蠢蠢思动,欲图举事。黑夜张罗有利环境,制造相对宽松、活泼、舒展的氛围,纵容爱欲在旷达之境自由驰骋,无数暧昧故事即将上演。持续增生的身体能量不甘心被光明压制,不断奔走、突围、外溢、逃离,积极寻求另一具生命之躯,与其汇合,获取一种任何描述都无法准确捕捉的体验。快感实践是身体能量释放过程的“充盈”与“喜悦”,这是一种词不达意的细腻而曼妙的战栗感觉,牵动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于是,饱含生命气息的两具索寞躯体,守望能量的集结,渴盼能量的倾泻,发生可能发生的关系,发生应该发生的关系,在静谧之夜,互相吸引的躯体相互触碰,胡搅蛮缠,歆享爱之欢娱,小心且谨慎地迸出充盈而喜悦的快意呻吟——阶级敌人遭遇殴打时发出的痛苦呻吟,与饮食男女相互碰触时发出的性爱呻吟,是两种意义完全不同的呻吟。 革命与快感皆为青年文化的表征,但起点、过程、结果大不同,前者向慕光明,后者滞留黑暗。革命伦理要求与同志心连心,快感伦理要求与爱人面对面。若说革命是视觉的表达,快感则为触觉的体验。革命,暴露他人面前;快感,相互裸露。与白日的清晰、爽朗相反,黑夜属于隐晦、暧昧,且潮湿、黏糊,利于快感实践的疯狂生长。革命光谱的一再敦促,身体被请入层层包裹的厚重制服之中,以便压制并驯服盲目的肉体冲动,但在幽闭的不可见世界中,真实的自我敞开了,脱去制服,摘下面具,解除防御——之所以赤裸相对,是为了赤诚相待——让青春肉体重新躁动起来。 不可抗拒的夜之诱惑。爱,临近了,抵达了,到来了,发生了。黑暗抹除有形实体,时空一并删去,遗留大片无尽的虚空希冀爱欲的填充,等候快感实践的热情投入。暮色沉沉,身体渐次模糊,唯剩肌肤的裸露,这种裸露是不可见的裸露,身体此时结晶为肌肤的质感,指尖慢慢游移、舌尖缓缓触动,欲求相互摩挲擦出的快慰轻盈。欲求是对令人愉悦事物的欲求,是对爱抚不可拒绝的触觉需求,这是一种扣人心弦的等待与期待,意图同另一具躯体接触,但触觉的需求不局限于性器,它遍及身体每一角落,亲吻、吸吮、拥抱、触碰、抚摸、轻揉……以液体般自由流动的触觉表达,身体时而晏静时而躁动,在悠然与匆忙之间回旋进退、澎湃起伏,以妍柔的爱抚诱发欢快的兴奋,耐心守候高潮的惠临。 被重重黑暗所遮蔽的感知虽然盲目,但流连于事物外在的可触感,所有一切瞬间玉成肉质的稠密。在触觉的探索性实践之中,双方目标一致,配合得体,以动作、反应、节奏的连锁协同,在紧紧拥抱之中获致恰切的完美人际关系。倘若失却针芥相契的肉体拥抱,无法理解爱欲的意义,即便关系稍有残缺,但在诱惑性的爱抚中,引导并守护爱欲,“肉体的拥抱是爱的终点,在热情的拥抱中,爱人的选择获得了圆满的意义。”[3] 在肉质的反复碰触之间维系、巩固、深化情感,因而情感与肉体具备共生关系。爱抚使男欢女爱获得可感可触的真实内容。爱抚,表达爱、示意爱、引领爱、诱发爱,以灵敏的触觉问候、接纳、担待对方。触觉虽是近距离感官,相互亲和以便互相拥有,妨碍两人接近的阻挠之物被肌肤的炽热温度迅速消融,躯体在性爱的呻吟之中恣情翻滚,但肌肤的碰触并非同化对方或被对方同化,因为任何一方都不可还原为另一方,且对方身上存留某种永远不可侵犯之物,而不断脱出我的能力。置身相互信任、相互承认的人际,固然能够获得完全、深刻的自由感与满足感,在轻松的关系中愿意向对方敞开,没有紧张、压抑、威胁、焦虑或戒备,但是,任何亲近的行为中,都会遭遇一定程度的挫败,正是这种挫败,才会意识到他人是独立的、自由的、特殊的,因而是有异于我的,进而学会在界限与融合之间随时调整,保持必要的适度距离,以维系一种健康的、平衡的、对等的爱欲关系。 革命是以权力打造同一,快感是以爱欲获得同一。不过,爱欲的同一并非吞噬与被吞噬的同一,在爱欲的关系中,双方虽为一体,却是两个分离的自由个体:一方融入另一方的同时又独立于对方。因而,这样一种“互为对方存在”的同一,是一种辩证的爱欲关系。 爱欲,与另一个人的关联,可以克服单子式个体的孤独及缺乏,又可保留自我的完整,不泯灭个性。“交互主体产生于爱欲,在爱欲中,他人亲近却又完整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这距离的哀伤同时源自这种亲近和存在者之间的这些二元对立。”[4]是的,肌肤的亲近之中始终存有一定距离,这段神秘、陌生的距离是尊重对方的起码前提——既然不愿透露实情,想必有着相当隐私。革命却以阶级友谊之名,力扫同志之间的情感障碍,然而,“所有距离的仓促取消,并未带来任何亲近”。 如何与对方安然共处,并保持各自的独有状态?这不仅是人际关系必然遭遇的普遍问题,亦是快感实践必定面对的独特问题。快感的分享可迅速拉近两人关系,黑夜中的界域模糊不清,消融隔阂,一方随时进入另一方,互不设防,这种接近不是占有,而是分有-共享,距离的接近并不意味着两人独立性的丧却,而是在“独立性与依存性”之间获致“微妙的平衡”。[5] “独立”(自在)与“依存”(共在)是人际的最根本特征,唯有处于这种关系中方可言说自由,进而实现彼此的价值,若光有依存,只能带来权力,若只有独立,则无法解决匮乏。享受亦不例外,“所谓享受,是依存中的独立,这一构造里包含着自由”。[6]快感实践是“我们”之间的合作,但“我们”是两个不同的“我”组成;“分享”一词亦已说明,融入的同时确保分离,享受之中持有各自差异,维系自我的同时成全对方,或说,顾及对方之际实现自我。另外,革命语境中,身体永远隶属革命,只能附丽革命,在快感实践中,身体不一定归对方所有,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可随时抽身全退。 (3) 置身人际(即暴露他者面前),我的权利和自由遭受质疑(因而我是有限的),这种处境之所以是伦理的,乃因诸事取决于我与你如何反应和回馈,双方既彼此独立,又相互依存,是矛盾、冲突的端点,亦是对话、合作的基点,形成共生交织的伦理化生存状态。萨特的伦理学是为他人而在,海德格尔的伦理学是与他人共在,马丁·布伯的伦理学是在相遇中存在,列维纳斯在海德格尔“肩并肩”与马丁·布伯的“手牵手”的基础上,提出“面对面”,这种面对面的赤裸接触(责任的担当,立足于义务),与罗尔斯“背对背”的无知之幕(利益的分配,立足于权利)形成有趣对比。 人之在世状态由此遭遇他者,他者——绝对的不同者——“是作为一个本质上的秘密而被遭遇的;它不是已知的或可知的”,故而,他者不必为知识或经验的对象,因为知识总是“我”的知识,经验总是“我”的经验。以我的目光观照世界、关照他人,这是一种认知性的关系——对象被禁锢、被抓住,被识破,进而被攫取、被占有。光照之下,事物现身,因此被赋予了与之相应的存在价值,可是,这是基于我的立场:有别于我的事物被目光照亮,由我表象,由我造型,“固而拥有了意义,结果就仿佛来源于我”[7],以胡塞尔的现象学术语表述:他者是“我”的意向性变形。 视觉是认知的器官,以目光吞剥、吞并他人;触觉则为体验的器官,以爱抚款留、款待他人。快感与革命同样指向外在于我的他者,希望与之发生关系,效果却迥乎不同。革命对他者的态度仿佛食物被塞进嘴里,咀嚼、吞咽,进入肠胃的蠕动,分解、消化,作为养料化归于我,形成生存性能量。与食物的摄入不同,快感则是相互转化,互为主体化,吸收的同时被吸收,碰触的同时被碰触,而非单方将他物同化于我。 以我的视角论证他人,是种不友好的态度(叔本华名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开笔首句“世界是我的表象”,已然预设与他人关系坏掉的可能),将物对象化、表象化,便于分析、考索、稽查,纳入我的视线,还原为我的理解,这样一种变相的“唯我论”,是对他人有意或无意的压迫。作为主体主义的唯我论,“用它那纯熟的暴力来把握世界”[8],就此通向权力之路,革命的视觉表达正是这样一种唯我论的权力哲学、暴力哲学——“当一个人相信他能够拯救全人类的时候,那他必定是一个可怕的自我中心主义者”。[9]清醒的革命目光以矜持的姿态心系天下,自负地凌驾于黑暗之上,扫描事物,精度对焦,获取准确表象,对他人分门别类,纳入预制的敌友论模式。因而在一个革命的国度,人际之间只可能具备恣睢无忌的权力关系,而不可能存在真正互惠的伦理关系。 由于在互不信任的社会中相互伤害着,人际之间始终抱持怀疑的态度,故而时刻闪现警觉的眼神,兼及惶恐的目光。人际关系的脆弱凸显人性的扭曲,生活其中不仅丧却安全感,更未有快乐可言。当以盛气凌人的革命目光观照生活,以视如寇仇的政治眼光理解人际,关系彻底失衡、冻结、败坏——“人和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戒备,这正是我们政治生活不正常所造成的恶果”(《天云山传奇》)。 相反,身体的相互纠缠,不是认识关系,甚至不是存在关系,而是肌肤之亲的护持与担待的伦理关系,相互协调、相互消费、相互馈赠、相互款待——这是一种真正的款待,主客换位的款待:客人变成真正的主人,主人反而变成客人。“他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向我发出的信息”[10],爱人的呼召,引发我的责任,面对爱抚的到来,我懂得了对方的需要,接纳请求,给予回应,不是目光逼视与审问之下的被迫回应,而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有义务以触觉方式给出的回答与反应。爱人的呼召以爱抚的形式传达,爱抚在于引诱,引诱身体的情绪,引诱随时可能溜走的肌肤的柔软。爱抚细语倾诉爱欲,爱抚呼唤需求,却非单方需求,更是需求的需求,在两性相悦的爱抚中、在肌肤给予的温度中,确认彼此的需求。因而,快感实践看似互为手段,恰恰是互为目的。 欲望与快感分属不同概念,两种层次:欲望是一种本能,生物性的本能;快感是责任性、义务性的伦理实践。在快感的劳作中,双方因需求爱抚而相互承认,彼此接纳,实现自我需求之际意识到对方的需求,或在对方需求的诱发下意识到我的需求。对需求的及时反馈,彰显爱抚的本质:享受之时投畀对方,照料对方,是超越唯我论(超越自我需求)的全情给予与顾及。所谓关系——相遇、相待、相见、相识、相与——呼唤的急切来临与应答的及时反馈形成互惠的交互关系。触觉既非理解行为,又非控制行为,因为爱抚不在于逮捉、控制,更非揭发、暴露,而是探求、摸索、寻觅,一种逃向不可见的触觉运动。触觉伦理中,我并未凸显或张扬,我专注于享受,享受中,“我”并非突出了,而是消失了、丢却了、遗忘了,投入并没入对方,不再执著于我——肉质在快感实践中交融,但,交出自己,首先献出了自己。 快感的实践者在欲望之中等待欲望、守候欲望,“我的欲望只能在一种条件下真正满足这种欲望,我在对方身上唤起了与我的欲望相同的一种欲望,爱情就其本质而言乃两种欲望的完美契合”[11]。若说革命的人际是彻底坏掉的人际,快感的人际则是良好人际的标本,它是对关系的经营,亦是对人际嫌隙的缝合——因为人生经历始终伴随创伤经历,不可避免地伤害或被伤害,与他人的关系虽是创伤性的,但创伤可以在快感实践中修复。 (4) 触觉,作为人类最古老、最原始的感官,“也许是最难伪造的感官”[12],亚里士多德相信“真正的享受来自触觉”。[13]较之其他感官,触觉最富激情,“既散漫,又模糊,所以一经激发,其情绪的陪衬总是特别浓厚;所以在一切官觉之中,触觉是最缺乏理智的,同时,也是最富有情绪的”。[14] 充满感性体验的快感实践,饱满、充沛、和惬、快适、欢柔、喜乐,系日常劳作过程中个体与自我的真实关系,亦是与他人发生情意款洽的愉悦关系。因而两性相慰的快感实践具备双重性:浸入享受,停留于自然的生理层次;又具有超越性,打破我的孤独,积极与他人发生关系,进入社会(享受之中又短暂脱离社会),人之自然属性与人之社会属性在爱欲中互生、互见、互问,形而下的生物需求与形而上的伦理关系完美统合于快感实践。 与他者的关系是现在时的,却始终指向现在之后,现时与将来之间的这段落差,提示了我的缺失。汲汲于快感的途中,与他人的关系经由欲求而显现,“欲求”表明我的残缺、匮乏与不足,与饮食等快感享用不同,性爱实践是自由个体之间自愿达成的合作,独自一人无法制造快感,由于欲求,我向他人开放,或者他人召唤我去欲求。 占有可欲之物,实现满足,但这种满足不仅无法满足,且不可自我实现,快感是溢出我之能力以外的某些东西,须由他人授权,方能充分履行,“享受里包含着不确定和不安,原因之一在于享受是依赖于他物而存在的”,享受的幸福被“与他人的幸运相遇”所左右。[15]快感实践来自他人的合作、分有、互馈,以爱抚传唤快感,由此观之,快感是两人相互配合与彼此给予,不可自体丰盈,[16]这揭示了我的有限与脆弱——无法摆脱的有限性及根深蒂固的脆弱性——“未来的不确定性损害了享受,这种不确定性使人从享受中联想到一件事,即自己的独立性内在地包含着依存”。[17] 快感实践并非同词语打交道,而是同另一具身体打交道,希冀与其联结、对接,然则,这种说法依然不够准确。主体是欲望的分泌物,并由欲望滋养,可是,并非欲望对方的身体,而是欲求对方的欲望,并欲为对方的欲望对象,被对方所欲望。因而,两具身体的链接是自由支配身体的结果,是欲望之欲望的自然结果。 任何单边的欲望只是爱欲的条件,只有欲望遭遇欲望,才构成快感实践的要件。欲望欲求欲望,欲望唤醒欲望,进而身体唤醒身体,对方的欲望呼招我去欲望,我的欲望招呼对方的欲望,两具动态的身体是种可逆的颠倒关系,步入互惠的融洽关系,没有敦促、吁请、挟持,未见命令、训示、呵斥。 生命期待幸福的相遇,一具躯体本应在黑暗中与另一具躯体交汇,缠绵缱绻,不料却被生硬拽入光明,毙命于群众专政之手,暴尸街头。革命伦理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敌友论,相互斗争、排斥、压迫、剥夺,犹如铿然金属(如镰刀、鎯头)剧烈碰撞引发的火星四溅及刺耳呼啸;快感伦理则是默契合作,相互出让、支付、给予、承认,柔软躯体的触碰以及粘稠液体的分泌所带来的快慰充盈,在黑暗中排除第三方,发生两人应该发生的关系,且关系的嫌隙在关系中消释。[18] 在性爱的实践中,快感是其唯一的真理。快感的守望者走入黑暗的幸福角落,肌肤的裸露,声音的质感,指尖的颗粒,包括急促的喘息,飘忽的气息……充分制造感性愉悦。两具炽热躯体在仓促之中有条不紊,妙手天成,轻触、缓移、游动、停息,然后继续摩挲,周而复始,整个过程仿佛一曲时而轻曼、时而欢快的即兴乐章。触觉的诱引是“关系的一种表述”,形成自洽的伦理关系,在呻吟、呢喃、倾听、爱抚中,相互交付、使用,被分-享、被分-受,从而引出与他者遭遇的非暴力美学。快感实践不仅提呈艰涩的形而上命题,“性和性爱伦理问题是伦理学问题当中最困难和最深刻的”[19],同时提交谜样的哲学,“一种关于黑暗的哲学——在黑暗中他者决不会被看见、知悉或拥有。”[20] 唯有置身夜晚,始得触摸灵魂的脉动,认清最真实的自我模样;且灿烂、绚丽的无名黑暗,成全关系的人生,他者的到来,开辟另一个可能的世界,“我”从孤独中出逃,步入关系,但这种关系不是单向的吞噬与被吞噬的关系,而是可逆的交互关系,“关系既是被择者又是选择者,既是施动者又是受动者。”[21]相遇的人生启动关系的人生,生活因“领承了关系力量而充满实在性”。 黑暗并不打算与光明对立,亦非向白日的居留或过度,而是力避光明的专政或宰制,不被即将到来的曙光剥除,“困难的倒是去保持此黑暗的清澈,去防止那不合宜的光亮的混入”(海德格尔)。黑色的夜给了顾城一双黑色的眼睛,他大可不必用来寻找光明,否则,阿波罗之神的莅临将会启动新一轮的暴力,这种光明的咒诅不是在顾城的命运中实现了么?黑夜永远滞留于黑暗,不期待黎明的惠顾,相反,一个光明的世界需要黑暗之神的救赎。 “向黑暗致敬!” [1] 福柯:〈声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读本》,第104页。 [2] 柏拉图《会饮篇》177E。 [3] 巴塔耶:《色情史》,第142页。 [4] [法] 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吴蕙仪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页。 [5] 霍耐特:《为承认而斗争》,第103页。爱欲的关系,“与其说是一种主体间性状态,不如说是悬置在两种经验之间的交往弧线,一边是独立存在的经验,另一边是融入他者的经验。”霍耐特:《为承认而斗争》,第112页。 [6] 港道隆:《列维纳斯:法外的思想》,第93页。 [7] 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第103页。 [8] 哈贝马斯:《现代性哲学话语》,第249页。 [9] 布兰察德:《革命道德》,第320页。 [10] [法] 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上帝·死亡和时间》,余中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 [11] 巴塔耶:《色情史》,第93页。 [12] [美] 彼得斯:《交流的无奈——传播思想史》,何道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254页。 [13]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 [14] 霭理士:《性心理学》,第49页。 [15] 港道隆:《法外的思想》,第77页。 [16] 可网罗天下少艾的希耶罗坦承:“欢悦只有在人家自愿的时候,才会是最甜美的”,违背他人意志而发生关系,这不是情爱,“倒像是强取豪夺”,结果被仇恨,被厌烦,“这毫无疑问都是伤心的经验,而且是那样的可怜!”色诺芬《希耶罗》I:34-36,科耶夫等:《驯服欲望》,第247-248页。 [17] 港道隆:《法外的思想》,第77页。 [18] 柏拉图笔下的阿伽通赞颂爱神的品德:“他的最大光荣在于既不害神和人,也不受神和人的害。暴力与他无缘;要是他有所忍受,忍受的也不是暴力,因为暴力把握不住爱神,要是他有所发动,发动的也不是暴力,因为爱神都是出自自愿的,双方情投意合才是爱情王国的金科玉律。”柏拉图《会饮篇》196B-C。 [19] 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第302页。 [20] [英] 柯林·戴维斯:《列维纳斯》,李瑞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34页。 [21] 马丁·布伯:《我与你》,第26页。 |